庐山下的悦莱客栈,半夜住进来一对少年少女。看着都很小的样子,少年一袭白衣,严肃得端着脸。似乎确实很想要努力做出个大人的端正模样来。少女白着一张小脸,穿一袭湖蓝色的裙褂,全身都笼罩在一袭宽大厚实的披风里。连下巴都被埋在毛茸茸的风毛下。
这样一对打扮地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孩子。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间段出现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又带着非浔阳当地的口音
小二是什么人?
人精一样的。
一眼就明白眼前是个什么情况:这多半是一对私奔的小情人儿看着架势,说不定是要去庐山过神仙日子的。
小二差点就忍不住要多几句嘴了。
想劝解几句。
去旁的地方也行啊。比如泉州,比如左海,再比如苏杭之类的。去什么庐山呢?这庐山,夏日蚊虫多,冬日雨雪多的。说是神仙居所,那倒不假,只有神仙能住。
这凡人可不能凑这个热闹。
小二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被那一脸严肃的少年给塞了一块银子给堵了过去。
小二麻溜接过。立刻闭上了嘴。
小二注意到,少年要了两间房。小二在前头举灯烛引路,在黑暗中露出一脸我懂的那种属于大人的了然的笑意。
果然还是年纪小脸皮薄,既然都敢鼓足勇气带着小情人私奔,到了这谁人都不认识的地方来,又何必虚张声势呢。
小二决定待会躲一边偷瞄一番。
自己个和自己个打个赌。
堵那小少年还是小少女,定然要溜一个出来。
小少年给的银子挺大块。
算是赏银里面大方的一类了。
小二帮忙放包裹的时候,感觉到那小小包裹分量不轻,入手的沉甸感如一根鸡毛或一只小手一样,不轻不重的挠了一番小二的心尖尖。
小二心痒地令脚下有些打飘。以至于拎着水壶走进门的时候脚下踩空,差点把手里的水壶给甩了出去。
差点,差点的意思就是没有。
因为被那位少年给接住了。
这一下身手,就把小二原本心痒痒的心尖尖给定住了。
那一壶开水没有一滴水泼到小二身手,但是感觉上却仿佛把小二的心给烫熟了。
他也傻。
还阅人无数呢还悦莱客栈呢这少年少女敢结伴出走,敢住来历不明的冒牌悦莱客栈,就知道不是什么善类。
少女被一袭披风挡了个严实且先不说。
这少年一袭劲装他刚刚是瞎了?城里书生秀才什么打扮,这少年什么打扮?书生秀才哪怕是私奔,又几个人能想到隐居山林间的?
小二麻溜打水,打扫房间,送上宵夜,恭候一句早睡。然后脚下踏实的退了出去。
走下楼一半,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打的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小二自己都把自己打懵了。
这手有自己的想法,脑子反应不过来,脸遭殃,有嘴难言。
陌成风一脸莫名其妙的进来的时候容小龙正在慢吞吞的洗脸。
他故意把毛巾浸地烫手,把整张脸都埋进手巾里,悟了好一会才把脸重新悟出血色来。
陌成风一边看着容小龙洗脸一边讲:“刚刚我路过一下,冷不丁看到那个小二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倒是吓了我一跳。要不是我自己无辜,我还以为他被鬼附体了呢。”
容小龙神情没什么起伏,声音也没有,他只是透着一股浓浓的倦意:“那小二原本动了心思”
“心思?什么心思?”陌成风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什么心思?什么意思?”
容小龙慢吞吞的开始脱靴子,说:“那小二看我和李奇奇年纪小,估摸着当时猜测的东西不是什么好事”
容小龙弯腰把架子地下的洗脚盆给抽出来倒上了热水和小二刚刚提来的凉水混了一点,他这个时候才感觉自己的脚凉到几乎成了一块冰。
容小龙迟疑地没立刻把脚放进水里,说:“那小二刚刚帮我拎包袱,估计是动了点什么心思。”
陌成风了然。
还能动什么心思,不就是见财起意么。
小二见容小龙和李奇奇两个少年少女,估计一开始看走眼低看了两人一番。又被李奇奇匣子里的钱财给迷上了。
陌成风说:“也是你刚刚打赏给的多了”
容小龙瞥他一眼:“我没有钱了刚刚赏出去的是李奇奇匣子里最小的一块碎银子了。”
李奇奇的匣子估计是老管家临死之前给李奇奇准备的。里面放了很多珍珠细软碎银交子,还要数额不小的一叠金页子。不知道是如何东拼西凑凑出来的东西。足以保证了李奇奇的后半生的衣食无忧。
那匣子的钥匙,从一开始就戴在李奇奇的身上。
就在李奇奇脚踝上的金玲上。
李奇奇脚上的那串金玲,行走间清脆响动,容小龙是听过的。可是在把李奇奇从棺木中拉出来的时候,李奇奇哭着说,她的脚踝上的铃铛没有响动了。
容小龙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情也能叫李奇奇掉眼泪。
不就是一串铃铛吗?
他不明所以,可是见李奇奇哭个不停,就蹲下来观察那串铃铛。他很快发现了金玲无声的原因:每一颗铃铛,作为花蕊的铃芯,都被人为拔去了。
只留下一个。
单一一个还能响动的铃声,在这令人心慌意乱的夜里,实在是很容易被人忽视的。
李奇奇尚未从自己被杀,复活和被父母抛弃的现实中反应过来。任何一件身边尚存的事情的改变都能够叫她崩溃。
她也发现脚踝铃铛的变化,顿时更加是哭个不停。
容小龙很耐心地检查那串铃铛,同时非常小心地不去触到李奇奇脚踝上的皮肤。
容小龙一开始确实以为是不小心给掉的。可是怎么就那么巧合?早不掉晚不掉,非李奇奇出事,铃铛上的花蕊给掉了?
容小龙注意到那个唯一仅剩下的花蕊模样很不同。
像是一把钥匙?
钥匙?
锁?
上了锁的匣子?
所以仅剩下的这一个,只怕才是刻意的。
容小龙想到这里,抬头问满脸都是泪的李奇奇:“这一串铃铛平时会离开你吗?”
李奇奇抽抽噎噎回答:“平时沐浴睡前,都会由丫鬟给我摘下放在首饰盒里”
容小龙没讲话,依然看着她。
李奇奇终于也觉得不对:“我,我记得我睡前,是摘下的因为沐浴”
容小龙也记得,棺木里的李奇奇是穿着寝衣,散发,赤足的。明显就是睡梦中被杀。
李奇奇应该有一些身手,但凡有些身手的,都不可能迟钝如此。一个老者接近身边,都无所察觉。
何况
容小龙又问:“你身边,夜里没有丫头守夜吗?”
李奇奇这下忘了哭了,她说:“有的那夜是湖蓝和碧蓝守夜。一个睡在阁外,一个睡在我身边。”
容小龙说:“你别哭了”
李奇奇刚刚想回说我早就不哭了就见容小龙把那唯一一个花蕊给摘了下来。
那花蕊,果然是一枚钥匙。
打开了那个小匣子。
李奇奇有些失望。
李奇奇原本以为,能够在那小匣子里面发现除了细软金银之外的旁的东西。
比如信。比如一些真相,比如一些旁的
可是什么都没有。
李奇奇茫然地很。
她问容小龙:“我该怎么办呀?”
容小龙看了看那周围茫茫四野。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叹了一口气,他半跪下来给李奇奇穿上了鞋袜。好好的把披风系在了李奇奇身上。黑色的披风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把李奇奇发抖的身体好好包住,也挡住了李奇奇下巴那一片骇人的血迹。
容小龙说:“先睡一觉吧。”
容小龙把李奇奇拉出棺材。
在好好把那一切都复位。
他最后把视线停在了那墓碑旁的食盒上。容小龙问李奇奇:“你有什么爱吃的东西吗?”
李奇奇愣了愣,显然不知道为何容小龙会莫名其妙问这样一句话,但是她还是老实回答:“酒酿圆子还有蜜饯。”
果然了。
李奇奇还在追问:“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容小龙摇摇头,笑一下,说,“等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去吃热乎乎的酒酿圆子和新鲜的蜜饯。”
李奇奇点点头,加了一句嘀咕:“蜜饯新鲜的就不入味了。”
容小龙拉她的手腕:“那就吃泡蜂蜜泡久点的。”
他们没去动那一盒食盒。
那食盒是祭品,祭品是给死人的。李奇奇不是。李奇奇活蹦乱跳的。能说话,能走路,她呼吸尚在他耳边,他指尖下的腕子下的血管涓涓流淌着鲜血,脉搏一下一下跳动厉害。
李奇奇是活生生的。
她会继续活着,会长大,会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再去迎接无限的可能。
她不是沈明月,她是沈明月的女儿。她不是沈明月的延续,她只是李奇奇。
陌成风问容小龙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你有想过告诉李奇奇真相吗?”
这问题果然很难回答。
容小龙选择了沉默。
在沉默间。陌成风继续问:“她会很奇怪的奇怪为什么从小疼爱她的老管家会忽然杀了她又自尽,奇怪为什么好像以前一直视若珍宝的父亲会忽然如此懈怠她的死亡,奇怪你的出现,奇怪这一切一切到现在这个境况的走向。”
容小龙这下就不再沉默。
容小龙问陌成风:“她会认为我的出现是导致这一切变故的起因吗?”
陌成风想了想这个问题,他摇摇头:“我觉得不会。”
陌成风又接着讲:“我觉得李奇奇只会认为你的到来加速了这一切的进程。”
容小龙看着困的很,可是眼睛在黑暗中却是发亮的。
他刚刚做了个张嘴的动作,却没讲话,偏头往门口方向偏了一下。
果不其然没一会功夫,门外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容小龙光脚去开门。
门外是李奇奇。
她没披那件黑色的斗篷,头发梳地整齐,胸前脖子那边都干干净净。她哭了挺久,以至于到了现在眼睛都红红的。她低着头,像个胆小的兔子。
她和容小龙初见的时候很不一样。
初见的时候那个少女也是穿一袭蓝色的裙褂,爱笑,明媚动人,皮肤是发亮的白,唇是好看的如花瓣一样的淡粉,她身上还有暖洋洋的香味,她当时令容小龙觉得她是个江湖儿女。
李奇奇现在也穿着一袭蓝色的裙褂,脸色苍白,双唇没有颜色,她身上一股深夜带着露水的冷意。她现在令容小龙觉得她是个总是带着悲伤的姑娘。
李奇奇来,摊开手给容小龙看手心的那串铃铛。
李奇奇把唇咬的发白:“我不想要它了”
容小龙点点头。收下了那串铃铛:“那我们就不要了。”
容小龙想了想,说:“等我们离开浔阳,我给你买个别的带我记得老人家说,如果运气不好,就买个金镯子,上面缠上一圈红线,就等于在金镯子上圈上了一个小神仙,那小神仙就能保佑你以后平平安安的。”
李奇奇看他:“你要带我离开浔阳?”
容小龙点点头,也不问她。就是点头,回答说:“我要带你离开浔阳。你愿意不愿意?”
李奇奇点点头:“我想去江湖。去我娘曾经去过的江湖。”
容小龙说:“好,我带你去,去沈明月去过的江湖。”
容小龙听到陌成风一声叹息。
离开悦莱客栈的时候,果不其然容小龙和李奇奇都受到了小二一脸玩味的目光。
那目光看得两个少年少女莫名其妙的。
离开浔阳的必经之路只有一条。
李奇奇一路都在慢慢走。
越走,离开玄远阁越远。
李奇奇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在浔阳的城里走。”
李奇奇还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看浔阳。原来浔阳很热闹死没死一个李奇奇,浔阳都是这样热闹的”
李奇奇说:“可能玄远阁也是这样。死不死我,玄远阁都是那么静静的。”
李奇奇出奇的安静。
她有点心灰意冷。
因为刚刚经过了一家棺材铺。
她在棺材铺门口站了很久。
“原来棺木是有尺寸定制的。大人用大人的尺寸,小孩用小孩的尺寸。看来,我父亲一早就给我准备了棺材呢。”
论一个江湖大侠的失败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