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行走的速度有限,何况是马车。
即便是千里马架势马车,也不能真的走到一日千里。
方卿和说,这一路上不忙,缓缓归即可。他还看看李奇奇,言语一番,李小姐大约极少出门,多见见这红尘烟火,也是好的。
方卿和当时落一句话:“别枉人间一趟。”
李奇奇事后回想这句话,与容小龙笑曰:“我大概是肯定要枉费这人间了于我来说,我想要这一趟人间不留遗憾,我至少要见一见江湖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奇奇还面露了一种很明显的遗憾。
看得容小龙很心软。
但是李奇奇立刻解释:“我就是单纯遗憾一番不表示我后悔。我姑且信一信来生今生确实没过好,也再也过不好,那不如好好的积累一番功德,统统都给来生。许愿让我到了来生,做个痛痛快快的江湖儿女。”
容小龙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心软这回事,不妨碍嘴硬的。
容小龙嘴硬:“那,我陪你去沿途的庙宇?”
李奇奇果然很高兴:“我还想沿途买一些新鲜的花去佛前上供。”
容小龙讲:“好。”
于是沿途拜佛。
李奇奇见庙就进,见佛就拜。一本正经。那个赶车的少年不进庙,却也没有对李奇奇和容小龙的行为感到丝毫的不耐烦,甚至在第三日的时候开始主动询问说下榻店家的小二这城中的庙宇。
那少年随着相处,逐渐流露出属于这个年纪会有的天真来,有一次驾车经过农田,拐弯处却停了下来。李奇奇奇怪,探出头去才看到那拐角树林中有一间很小很小的庙宇。看着是村中搭建的土地庙。用以过往的庄稼人来寻求风调雨顺,求个心安。
大概是庙小简陋的缘故,连带着参拜的虔诚都似乎有限。那庙宇蒙尘,小小的土地公的瓷像上也看着不算是特别干净。倒是净瓶中的水是满的,那土窑烧制的水碗中的水也放满了随处采摘供奉的野花。红红白白黄黄紫色,看着也很是好看。
驾车的少年见李奇奇探出头,观望到庙宇,就有些迟疑的开口:“这个算不算?”
少年的脸大概是被风吹的久的缘故,有些发红。看李奇奇的样子也是显得局促不安。倒是少见的很。
李奇奇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一副非常欢喜的表情,她像少年道谢:“哎呀,真是多谢你!否则我定然要漏下这一处的!”
她极其轻快的跳下马车,走向那处很小很小的小小庙。
李奇奇有些心疼那土地公公蒙尘,就摘了一片芋叶,盛了农田边上干净渠水,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用清水冲洗干净了那处土地公公的家,还换下了有些发蔫的花朵,洗干净了净瓶,重新摘了一支新鲜的垂柳放进了瓶中。
到后面,少年和容小龙都加入。一个接一个的去捧水冲洗庙宇的屋檐和墙壁,容小龙用剩下的水活了一点泥巴,补上了那个小小庙宇缺掉的其中一个角落。
最后,李奇奇非常虔诚的在土地庙跟前跪下,双手合十,闭眼,默默说了些话。
容小龙没和那个赶车少年一样在远处默默听,而是去水渠旁边洗手,他洗得不快,因为洗的时候才发现指甲缝里都是有些要干掉的泥巴,黑乎乎的看着一点也不干净。他就慢慢的一点点把泥巴慢慢的重新浸润湿透,再接着水流的冲击慢慢的把指甲缝中的泥巴慢慢冲洗干净。
他耳边是哗啦啦的水流声,鼻间有芋头梗被掰断流出的汁液的清苦气味,还有微热的,带着干燥的尘土的风拂面的触感。
这一切都叫容小龙觉得亲切有又有趣。
他还尚未发出一些感慨,耳边就听到来自从刚刚开始就没有什么太多存在感的小杨先生的声音:“我也这样过。”
这句莫名其妙还显得非常苍白的开场白听得容小龙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容小龙莫名其妙的问:“怎么样过?”
小杨先生回答:“在溪边洗手”
容小龙:“”
说的好像多离谱一样,谁没在溪边洗手过?
大概除了皇帝和公主。
其余,就连方卿和就连赵小楼赵帛,只要人在外界走,谁没在溪边洗手过?如此平常的事情,也值得去专门拿出来说?被说是这种开场白,即便是作为搭讪语句,也显得太过于无趣了。
小杨先生的经历其实一点也不平常,他继续说:“不过你是洗手,我也是洗手,你是洗去手上的泥,我是想要洗去手上的血。”
容小龙手下一个哆嗦。
他没抬头,手也没从溪水里捞出来,就保持原状,继续看着干净透明的水流冰凉的穿过他的指缝,然后头也不回的朝前流走。
这溪水的走向,大概会是一片湖泊,大概会是一片河流,大概会归属桑田,也有可能会涌向隔相江。但是无论归属何处,他们最终都会在大海相聚。
大海啊
容小龙心想:这些水流,可能会比他更早的见到海洋。
容小龙平白有些羡慕。
他神游天外,然后还不忘接小杨先生的话:“你杀了人,然后在溪边洗手府衙中没有水吗?”
小杨先生笑笑:“府衙之外就是农庄,那府衙后门推开,就是一片宽阔溪流。那溪流中间有一段很深,我当时还想,若是那时候举身相赴,那一切罪名就归功于我了。”
容小龙此刻的手已经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大约是泡的有点久的缘故,手指头已经开始发白发皱,这种触感很奇妙,容小龙就在那里一遍遍很新奇的抚摸。
容小龙讲:“罪名归功?”
其实他不是不懂。
在小杨先生眼中,他们当时的行为确实是这样矛盾的。
作为府衙中的差人,当然明白杀人是罪,无论杀的是贪还是污吏,连十四岁的李奇奇都知道,老百姓不能随意处刑。若是随意处刑,老百姓就不是老百姓了,是匪徒了。做了匪徒的老百姓,即便是一开始有理,到了后来,也就没有理了。
大家闺秀出身的李奇奇知道这个道理。
从小在山林长大,只虚虚念了几年书的容小龙也知道这天下不可能有什么完全自在的地方那小杨先生怎么可能不知道?
既然全然清楚为何昏了头呢?
这既然昏了头,其实也就不必说清楚了。
而且那李奇奇说的话,虽然有理,但是却还是天真。
李奇奇说,百姓不能够随便处置官员,更加不能想杀就杀,若是想要杀,那去告官,告比县令大的太守,知州,知府,尚书,大理寺多得是一对比县令高的层级。
谈何容易啊
若是百姓真的能如此容易就能够伸冤,或者扳倒一个贪官,这天下就不会有贪官了。这天下也留不会有害怕贪官的百姓了,而是反过来,官员怕老百姓了。
其实这想想也是挺可怕的。
若是这百姓一告一个准。这对于真的贪官污吏也就算了。这若是不是呢?
老百姓毕竟都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就会有妒忌,会有不平,会觉不公而这公平正义的,有几个人真的是真的置身局外来权衡的呢?
人人心头都有一杆秤,可是这砝码,大多是自己身上的肉。很多事情,局外人看得清楚,那是因为刀子没捅自己心窝上,那刀子也没割自己的肉。所以尽可能的公平正义,尽情的大公无私,尽情的悲天悯人劝人慈悲劝人大度。
这若是自己挨了刀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什么怜悯什么公平什么慈悲什么为怀统统瞧不见,悲愤的恨不得咬下去对方一块肉。不对,一块肉不够,恨不得一口一口接着一口,咬的对方就剩下一个血淋淋的骨头架子。
对方成了一个骨头架子,自己呢?那满嘴人血的所谓苦主呢?别说落在外人眼里了。自己个儿照个镜子,都能吓死自己。那还能是人啊?连鬼都不如。
鬼可是这红尘中最为干净的存在。干净到甚至不可长久留存在这红尘俗世中。那可是魔啊。血淋淋的,能自己吓死自己的魔。
曾做过魔鬼的小杨先生微微笑笑,明显是不打算回应容小龙的言语。
容小龙也没打算追问。
洗干净了手,甩甩水珠就起身离开了。
不远处,捧着一怀抱鲜花的李奇奇朝他跑来。身后还跟着另外同样抱着满怀花朵的少年。
李奇奇很高兴,一股脑把怀里的花朵全部丢进了车厢中。顿时车厢里就充满了全然的花香。
李奇奇说:“你知道吗?这个小镇叫红蔷镇,这里漫山遍野,蔷薇开的就像是不要钱不对,本来就不要钱。”
李奇奇指了指那一片树林方向:“刚刚我还想偷偷摘一朵花,留下一点钱来着,结果那农庄的老人家看到,说让我随便摘,这就是野花,漫山遍野的都是,不值钱。还说,开的太多啦,香的熏人!”
李奇奇一连串的像倒豆子一样的说:“我还问既然这么多蔷薇花,为什么不供给土地?老人家说,土地公怕都看腻了,当然要供奉别的花朵。”
容小龙就是笑。
他瞄到那个少年偷偷把一朵开的正盛的红色蔷薇放进了供奉土地公公的的水碗中。然后若无其事的,好像无人发现那样的走开。
容小龙偷偷笑一下。说:“走吧。”
于是就走。
李奇奇招呼少年。
她此后一直无视小杨先生。无论在何时都这样。她还是拜佛。遇到庙宇就拜。就连路边的石敢当都不放过。
因为这样一点一点的举动。显得这一路上的重重心事都压下来许多。
若是说这一路上少有的几次心情沉重,还都是要怪小杨先生。而小杨先生说的话只有容小龙听得到,故而烦恼的就只有容小龙。
小杨先生哪壶不开提哪壶:“若离的事情你要如何处理呢?”
容小龙没理会。他偏头看一边去。他心想着,若离的事情,什么时候要轮到我来操心呢?我算老几?
小杨先生这种过来鬼,看穿人心思实在是一把老手。尤其是看穿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的当下想法。容易的就跟当初一眼看穿若离对方卿和的态度不寻常那样的准。
小杨先生说:“别当我傻瓜我知道若离的身份,方大人不会平白无故去养个闲人也不是说方大人铁石心肠,而是方大人倘若真的是联系孤女,大可以送到方家祖宅去。那里自然有更好去处去安顿一个女孩子。何必待在身边?年纪小时也就罢了,若离一天天大了,眼看方大人要成亲,成了亲事,身边带了一个女儿不是女儿,侍妾不算是侍妾,还心思不单纯的丫头算是怎么回事?”
容小龙没吭声,他心里也嘀咕。是啊,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小杨先生继续说:“这事,赵家也做不了主。因为赵家没有什么身份去做这个主可是,总的有人做这个主是不是?方大人不方便,那就是你。”
容小龙错愕,心想:凭什么是我呀?
小杨先生说:“她是容家的女儿,你是容家的儿子。就算是南齐平权男女。这看走向,方大人也是定了你作为容氏续层人谁让你先做了指路人呢?”
容小龙哑然。继而头疼。继而恼怒:这个小杨先生,真的是一刻好日子都不让他过的!
容小龙心烦,转身推开了一扇车窗,让车窗外清冷的空气流通进来,有些凉的空气冲淡了车厢中有些浓郁的花香,泥土混合花瓣的气味,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情舒畅的气息。
容小龙深呼吸一番。心想,便是片刻也行。叫他爽快一些。
马车照样走,照样他们傍晚时分经过一处小镇。李奇奇跳下马车去找店小二来絮叨一番。讲了两句,李奇奇跑来话说:“听说前方有个观音镇。那里的观音非常灵验。求什么来什么”
容小龙心不在焉,没搭话。
倒是那少年有些迟疑:“观音吗?观音不是求子的吗?”
少年声音音量不大,却架不住店小二耳朵尖,店小二立刻过来搭话:“客官又说不知道,那前方观音镇的观音,不光求子,求子反而最次,那观音镇观音,保佑别的。”
李奇奇果然生出好奇来:“保佑什么?”
店小二神秘道:“保佑长寿哇。”
论一个江湖大侠的失败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