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钺问了一句话:凭你一人如何能救一城?
这也是铁幕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我救不了。’他坦然回答。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救不了,这也是他反复纠结的原因。
从情感上来说,铁幕与那些人素不相识,就算有几万人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产生保护他们、照顾他们的想法,甚至根本不在乎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死活。
那他为什么还要去救人呢?
自私一点来说,铁幕在乎的是自身的行为,他必须去做这样一件事,才能对这颗‘人心’有所交代。
从救人行为来说,铁幕要救的不是数万条生命,而是他们汇聚成河的精神,要救的,是一种信念。
所以,尽管城中还有‘他’的父亲,在铁幕眼中,都不及‘一城’重要,他要救的是一城,而不是一个人(任何一个人)!
这些想法,铁幕不打算说与人听,包括身旁这些‘亲人’。
他们都是人类,是人就会有私心,有了私心就会懂得取舍。
显然,在‘一城’与‘父亲’之间,他们会选择‘父亲’,会将这种观点斥为迂腐!
铁幕不是人,没有私心,只有喜恶。
他认为对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即使付出生命,即使万劫不复。
————
铁幕将最后一根肉干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左手伸向陶米,后者递上一根干净丝绢,铁幕接过丝绢,将嘴角酒液擦去,又递还婢女,这才开口。
“大哥,可是同意了?”
一声大哥并不艰难嘛,铁幕露出微笑。
“你还笑你还笑!小木,你现在怎么这么没心没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你就笑吧,反正我不同意,你就去不了!”
铁凝芷一如既往,铁钺静坐如老僧入定,显然也不想招惹二妹。
“姐?”铁幕仰头,“你能坐下来说话吗?”
“以前都叫姐姐。”她有些不满,不过还是坐了下来。
“以前是什么时候?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才不到两年,小木你真的变了好多。”
两年?
铁幕打量着她,尽管她表现出不满,却依然对弟弟溺爱非常。
他们是姐弟,人类关系网,联系最紧密的一种––血亲。
“姐,两年能发生太多的事情,不是我变了,是世界变了啊。
仅这一个月,我自己都快忘记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了。”
铁木转开视线,望向屋顶的破洞,望着那一束打入屋内的阳光。
脑中回想起刚醒来的时候听到的歌声,想像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战场,想像鞑子的狼骑又是怎样的凶残。
“姐。”
“在你的心中,我还是那个文弱书生,还是一个被父兄宠溺的孩子。
这不怪你,在逃跑的路上撞见我,穿的干干净净,身上没有一条伤口,谁都会这样想,这没有错。
可实际上呢,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马车上,已经在城外。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见全城军民唱战歌,掩护我离开……
在那之前的一个月里,我一直在城头,为伤员包扎,为士卒送饭,当然也提刀杀人!
我曾亲手割断敌人的脖子,鲜血喷得我满头满脸,我也曾剖开别人的肚子,看到肠子流出来。
我见过了刀光剑影,满天箭雨,也见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姐,你的小木的确变了,他不得不变,怎么可能不变?因为他的耳中,时常还会有歌声回响……
你听,他们又在唱歌呢!”
神祠中,文弱书生面带微笑,手打节拍,轻声唱起来。
啪啪,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啪啪,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啪啪,天下纷扰,何得康宁
啪啪,秦有锐士,保卫家园
––––
歌声已经结束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一人说话,所有人都被深深的震撼了。
这首战歌他们听过无数遍,却从未听过这种唱法。
他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没有慷慨激昂,显得有些低沉萧瑟,那一定是他被重压,压的喘不过气来。
他一直带着微笑,但他的心,一定在流血吧!
不知不觉中,大家已经愿意相信铁幕,并自行在脑补,为他不合时宜的表情开脱。
感触最深的,当然还是铁幕的大哥与二姐。
铁钺不只是震惊,还有愤怒。
临兆城已经到了如此境况?需要自己的幼弟上城头,朝廷却依然未派遣一兵一卒的援军。
铁凝芷只觉得鼻端酸涩难忍,眼眶都已经红了。
如铁幕所说,她确实以为小木一直处于父亲的保护之下,毕竟,小木一直是家中的宝贝,还是一个不通武艺的书生。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的非常离谱。
小木不仅是上了城墙,他已经学会了杀人,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也不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了!
上苍保佑,小木没有受伤,以后,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到他。
宋金洲同样对自己小舅子刮目相看,不过他看得更明白,发现了夫人与小舅子不可调和之处。
趁着夫人心情激动,他拉上夫人的手,来到了神祠之外。
铁凝芷甩脱束缚,喝斥道:“宋金洲,你要干什么?”
宋金洲露出舔狗的微笑,“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伸手又去拉铁凝芷,再次被甩开,“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那我可真说了!”
铁凝芷白了他一眼。
“夫人,你这次不能阻止小舅子。”
“你放屁,我是他姐,没有人比我更关心小木。”
“我还是你丈夫呢,为夫能害你吗?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铁凝芷很少见到丈夫以这种态度与自己说话。
转过头去,不理他,耳朵却是竖了起来。
“夫人呐,小木经历的这些,为夫也非常的震惊,震惊于他的经历,还有他的成长。
他的表现,让为夫也不得不佩服,试问哪一个书生,遇到这样的事情,还能如此平静的面对?
不是该悲愤欲绝吗,不是该慷慨就义吗?可是他没有,没有意气用事,冲回临兆与城共存亡。
咱们遇到小木的时候,他在向后走,这些都是为什么?夫人考虑过吗?”
铁凝芷转回头来,望向丈夫的目光已经多了些疑惑。
见夫人已经听进去,宋金洲接着说道:
“大家都知道小木成长了,那你们还是小看了他,因为你们是他的长兄和长姐,始终将它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对象。
是的,为夫也不得不承认,我们有责任也有能力保护他,但不是将小木永远保护在摇篮,那不是在帮他,而是害了他。
夫人呐,你有考虑过小木怎么想的吗,有考虑过小木心中的感受吗?如果这一次他逃了,他这一生是否能活的安稳?
何况,以为夫的看法,就算夫人强行将小木送走,他也会独自回来的,到那时,小木身边没有人保护,夫人难道就不担心?”
听完这番话,铁凝芷久久不语。
是啊,她从未考虑过小木的想法,永远将他当做一个孩子。
“那小木为什么往回走呢?”铁凝芷仍然有一些疑惑。
“我哪知道。”宋金洲摊开双手,“我又不是神机妙算,夫人只需要相信一点,小木一定会回去。”
小木一定会回去,没有人能拦得住?
铁凝芷选择了相信,她的丈夫虽然很狗,眼光却是相当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