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不肯帮我?”
铁幕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铁幕还是站在那根石柱上,他的耐心正在一点一点消失。
……
回溯一些时间。
铁幕对着群星,对着太阴太阳发下了燃烧灵魂的重誓。
没有人嘲笑,也没有人反驳。
两个老人都很沉默。
直到绿娥从厨房端上来三碗面。
不是绿娥小气,厨子跑了,而绿娥只会下面。
三碗红油辣子面。
绿娥还是有一些定力的,看到花园中倒塌的凉亭,只稍微愣了一下,便把盛碗的托盘端了过来。
张简拿了一碗辣子最多的面,大马金刀的坐在一个石墩上,慢慢的吃了起来。
绿娥对铁幕说,我可以将面给你送上去,但你确定要在上面吃面?
铁幕没理她。
绿娥说,不吃拉倒。
绿娥又问康海,唱戏的康先生,您要不要先将头上的血擦一下?这种情况下,您怕也吃不下去吧!
康海冷哼一声,看也不看绿娥。
绿娥不再理会两个不速之客,静静侍候在张简身旁。
于是,张简吃完了一碗,又端起了第二碗。
再加一些辣子。
张简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铁幕就这样看着张简,将三大碗红油辣子面全部吃进肚子。
直到张简打了一个嗝,绿娥用手绢给老爷擦过嘴,前者又打了一串饱嗝。
“你还是不肯帮我?”铁幕问。
张简脸上露出了微笑,看着高踞在石柱顶端的年轻人。
“我帮不了你,但你可以帮你自己。”
张简的态度已经明显不同,铁幕不明白转折在哪里?是不是人类吃饱了之后,就会变得很好说话。
只听张简继续说道:
“这场战争需要的是勇武和信念,统兵的能力反而在其次。
老夫虽身为武将,却未曾习武,况且老夫锐气尽失,并不能胜任统帅一职。
铁贤侄,既然是你的战争,那只能靠你自己去打。”
铁幕飞身而下,落到张简跟前。
“我不会打仗。”
铁幕打过仗,打过许多败仗,所以他才会来请张简。
“打仗很简单,你会很快学会的。”张简敲了敲自己胸口,道:“只要一支军队从上到下都遵循一个意志,这支军队就是不败之师。”
铁幕问:“还有呢?”
张简摸了摸饱涨的肚腹,笑道:“这就够了。”
“我明白了。”
铁幕当然明白了,这老家伙忽悠自己呢,说了这么多,他还是不愿意出马。
“告辞!”铁幕转身就走。
“等等。”张简叫住他,从怀中摸出一面令牌和一本小册子,扔了过去。
“兵符的用处虽然不大,却代表了朝廷正统,不可或缺。这本兵册,是老夫连夜写出来的,活着的将官名册,对你应该有些帮助。”
“谢了。”铁幕将两件事物收入怀中,又看了张简一眼,“希望明天天亮的时候,还能够看到你活着。”
“去吧。”张简摆了摆手,背过身去。
“告辞。”
康海也捂着额头跟了上去,指缝间有鲜血流下,显然伤得不轻。
至于自己的学生转身就走,根本不管他这个老师,这点小节已经不在考虑之内。
他今天心情实在起伏过大,几次想死而未死,脑袋本来就昏昏沉沉,本想帮学生做点事,却又发现能力不足,一时间心情无比的复杂。
康海紧赶了两步,终于在会馆门口被一具鞑子尸体绊倒,一时爬不起来。
脸上、身上,花白的头发上都染上了鲜血,也不知道是鞑子的还是自己的,让这位老人看起来极为凄惨。
他没有喊慕文,他觉得这样也好,反正自己这么无用,留在慕文身边,只能变成一个拖累。
他好想睡一会儿,就这样睡过去也好,再也不要醒来。
“老师。”
不知道什么时候,铁幕又走了回来,伸手将老人扶起。
康海的眼睛有些模糊,不敢抬头去看学生,只是轻轻的‘诶’了一声。
“我背您回家吧。”
铁幕将老人放到了背上,指了指对面一间老宅,“是那里吗?”
“是。”
康海轻声回应,怕被学生听出哽咽的音调。
铁幕缓缓向老宅走去,一边走一边与老人说着话。
“老师,今夜我没时间照顾你。”
“老夫明白,慕文不用担心我。”
“老师,入夜后就会有火起,全城都会烧起来,您最好提前去东城找关铁匠。”
康海的身体抖了一下,真没想到慕文会做得如此决绝。
“老夫老了,跑不动了!慕文你要小心行事,你是全城的希望,可不能倒下。”
铁幕感受着背后老人瘦骨嶙峋的身体,一时有些沉默。
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南城都是官宦人家,也将是最先烧起来的城区,若是有人提前通知,会少死很多人。”
康海心中感动,这是慕文在关心自己,让自己不会显得那么无用啊!
“唉,慕文放心吧,为师不会寻死的。官宦当中,为师的身份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
二人很快进到老宅。
几个婆子看到老爷回来,先是高兴了一阵,又见老爷一身血淋淋的,顿时慌了手脚。
康海也没有心情去解释,只吩咐一人留下侍候,将其他人喝退。
铁幕将老人放在床上,老人看着他,舍不得他离去。
“老师,家中可有白色书生袍?”
“有。”康海有些振奋,从床上坐起来,“那还是你以前留在为师家中的换洗衣物。”
又吩咐婆子,“快去,将穆文的衣物取来。”
那婆子离去后,师生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铁幕在这间卧室中逛了两圈,没有见到一件奢华的饰物。
这是一个真正没有私心的老人。
他这样想。
直到铁幕重新换上一袭白衣,终于又有了几分以前的样子。
康海也在婆子的服侍下,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并且将额头的伤口粗略的包扎了一下。
康海知道学生马上就要离去,前途生死未卜,强忍着悲痛的情绪说道:
“慕文,为师帮你梳一次头吧,将士们习惯了你原来的样子,梳好了头,他们才不会认错人。”
“也好。”
铁幕拖出一张椅子,坐到了床前。
康海则坐在床沿边,极有耐心的帮学生梳头戴冠。
……
秦陇会馆。
书房。
张简将桌上的纸张全部挥洒到地上,重新铺上一张剪裁好的宣纸。
提笔顺墨,落笔书写,一气呵成。
看着十个大字跃然纸上,笔锋苍劲有力,一笔一划收放自如,看的人赏心悦目。
写了一个下午,一个‘忍’字都没有写好。
而今这十个字,却写得干净利落,怎生不令人欣喜。
吹干了墨迹,小心的将宣纸折叠,然后放入一个信封,用火漆封口。
张简对着外面呼喊一声,小妾绿娥很快就推门进来。
张简将信封递给绿娥,吩咐道:“将这封信送到对面康府,交到铁慕文手里,现在就去。”
“是,老爷。”
绿娥不疑有他,接过信封就急匆匆走了。
之后的时间,张简又书写了两封长信,字迹虽然潦草,行笔却极为坚定。
写好之后又将两封信封起来,最后用小楷在信封上写上两个大字。
一者为:遗书。
这封信是交给张沐白的,孙儿如果能冲出城去,回到老家,自然可以凭这封信分得一部分家业。
一者为:休书。
这封信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是留给绿娥的,她还年轻,不管是跑江湖,或是重新找个好人家,有了这封休书,别人不仅不会看轻她,还会受到一定的优待。
做完这些,张简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从墙壁上,取下了配剑,推开窗户,看着蒙蒙夜色降临,一时间有些感慨。
“仲舒兄啊,你的决定或许是对的。
但你肯定想不到,推翻这一切的人,会是你的儿子。
你这个小儿子啊,可了不得喽!
只可惜,你怕是没机会见到他了。
仲舒兄,你若想知道慕文的情况,就到黄泉路上来找我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