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老头从医几十载,一生跟病人打交道,早已看透人性的善恶腌臜。
自个小徒弟的心事,又岂会不明白,见她意志消沉,于是一改往日的暴躁,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人心不古,世道维艰,若动辄对他人掏心窝,你迟早要吃大亏的。身为大夫,以后要阅尽人性的险恶,你还是提早看开点好。”
夏秋恍然若失,“师傅,我并不后悔赠药给村民,只是觉得这份善意可能会被利用。”
涂老头眯眼,已经猜到她的担忧,“不管他人如何,我们做到问心无愧即可。你老跟着小陆转,也够累的了,好好养足精神头,后面的事还多着呢。”
夏秋没再说话,怔然失神。
师傅没懂她的不安,不是怕村民跟劳工用道德来绑架她,而是从那几百双眼睛中,看到了前世霖县城破之前的乱世,以及险恶的人心。
被困的那一个月,霖县弹尽粮绝。
活着,是人性的本能。起初只是打砸抢,到后来滋事伤人,再后来甚至人吃人,人间狱炼也不过如此。
那赤果果的恶,将人性的自私展现的淋漓尽致,让夏秋隐藏在心底的恐惧,猛然释放出来。
锦氏忙完手头的活,抽空到后厨炖了盅宁神滋补汤,再炒一荤一素两个菜,给夏秋端了过去。
熟悉的味道,热乎的饭菜,夏秋看着鲜活的锦氏,慈爱地望着自己,阴霾突然一扫而空。
那种看亲闺女般的眼神,就像一道黑暗中的光,将夏秋从泥泞里拉出来。
有娘在,一切都不再那么可怕。
吃饱喝足,夏秋又顺了份给陆庭修。
陆庭修有洁癖,哪怕再忙碌,衙署都是井然有序的,如今却乱糟糟的,案桌堆满杂乱公文不说,纸章扔得满地都是。
哎呀,知县大人手下无能人,只能把自个当牛使。
将陆庭修指使到一旁吃饭,夏秋蹲地收拾零散的纸章,好奇心使然翻看了几眼,全是矿山看守的画像。
现在没新线索,他收集这些死者的画像,是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衙门这么多人,算是霖县百晓生,但这些人没一个眼熟的,多半是外来者。
夏秋狐疑道:“你打算把死者的画像公开出去,作为突破口?”
“不,这事只能暗中查。”
夏秋讶然,却也不意外,这种规模的私矿,敢公布打着天价招劳工的幌子,想来这幕后之人的势力之大,根本不惧无能的官府。
要知道,前几任知县都是软骨头,连恶霸辱杀人命都不敢管,更何况是这种棘手的案子。
他们自信,谁来都能拿捏在手里,谁知陆庭修是块硬骨头。
他不管是谁,只要违法犯罪,没得商量。
打蛇,得趁它松懈之时,才有机会打中七寸。如果这时候紧咬不放,极可能会物极必反,譬如暗杀官员,或是搞乱霖县,这都是得不偿失的。
想当好霖县的官,难于登天。
夏秋将其中一张画像抽出来,皱眉道:“这个人没见过呀。”
她手里拿得正是那个神秘人的画像,一身夜行黑罩衣,除了双眼睛跟胖身材,什么也瞧不出来。
陆庭修沉吟片刻,“他是矿山灭口之人,即使不是幕后指使,身份肯定也不低。”
夏秋不禁多看了两眼。
“这个人,可能跟招安牛卧岭那个人有关。”陆庭修搁下筷子,温润深邃的眸光落在她身,“你脑子灵活,有什么高见?”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夏秋觉得,陆庭修市侩了,会适当低头拍马屁。
以前,他口口声声她是个做饭的,现在居然会跟她商议官府要案。
这是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承蒙陆大人不弃,我当定尽力。”
嗯,她的脸真大,陆庭修笑而不语,继续低头吃饭。
夏秋还真认起琢磨起来,霖县地处偏僻,百姓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除了她这种身染怪毒的,胖子不多呀。
不过,除了县城,霖县有三十六个镇,想对号入座不是易事。
“霖县有钱又这么胖的,应该没有多少吧?”前世只是个农女,对于村子之外的情况,夏秋心里还真没谱。
“还真不少。”陆庭修言语间颇有微词,“别看霖县穷,但其实并不差钱,只是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城镇的权势商贾,各部落首领等,一时想查清并不容易。”
夏秋盯着画像看了许多,再回忆劳工案的前后细节,若有所思道:“纵然胖子不少,可对官府动静了若指掌的,可没几个呀。”
陆庭修目露赞赏,“你可有怀疑对象?”
夏秋迟疑道:“私采矿山,除了需要巨大的财力,权势也缺一不可。华家在霖县以儒商出名,俗称商界老好人,造桥修路哪哪都缺不了他的影子。这么只软柿子,吴同兴为什么就不敢捏呢?”
陆庭修讶然,直直盯着夏秋不放。有意思!
夏秋怪异,摸摸自个的脸,“你看我干嘛?”
“华挺可对你不薄。”
受不了他的阴阳怪气,夏秋剜了他一眼,“咱们现在说案子,不放过一切怀疑对象而已,你提华挺干嘛?我又没怀疑他。”
“哦,我以为……”陆庭修莞尔,“原来你怀疑的是华老爷。”
忽悠鬼呢,她又不瞎,瞧他那样分明也怀疑华家,只是想把她拖下水而已。
所谓言传身教,一个真儒商不会把华挺教成混不吝,更不会公然把赌场经营的有声有色。巧合也好,误会也罢,麻子在长胜赌坊钓的夏老二跟乔老黑。
这人观察入微,必然长期混迹长胜赌坊,连她这种低调薅羊毛的人,都能被赌倌的火眼金睛抓出来,赌场没有理由会放过麻子。
“华家不但有赌坊,还有两家妓院。”陆庭修语不惊人死不休。
夏秋合不嘴巴,华挺艳福不浅呀,怪不得对莺莺燕燕不感兴趣,原来是看腻了才换口味的。
赌坊跟妓院,向来是收集消息的地方,故而她对华家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或一时兴趣。
不过,怀疑归怀疑,官府做事是讲证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