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陆家嘴所有的办公大楼亮起灯,从高处看过去一片璀璨,无数繁星般的灯光相互辉映,构成一片星空,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赵慕慈在工位上继续工作中着,不时的观察一下前面那个小小身影。
Angela缩起来坐在工位上,低着头吃着盒饭。偶尔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低着眼睛,谁也不看,径直到座位,一如既往的做着电脑里的工作。
赵慕慈注意到她鼻头红红的,想来是哭了。
沉默,沉默的做着一切。她觉得她像一只兽,在沉默的洞穴中舔舐自己的伤口。
赵慕慈此刻固然怜惜她,但也只能在心底暗暗的叹息。毕竟看起来,她是直接将Angela推向这个境地的直接责任人,加上dy有意还是无意的火上浇油,她们都是Julia的“同谋”。
在这个“完美运作的系统”中,Angela是被矫正的对象,Julia和其它所有人,都是系统,是来“矫正”她的。
人在受到外界攻击和责备的时候,处于出保护自己的目的,第一时间会戒备防卫起来,拼命掩饰自己的伤口,同时不轻易打开自己跟外界产生任何接触。
从Angela蜷缩的坐姿,和低头做事不发一言的状态中,赵慕慈默默设想着她此刻的状态。也因此,她只是默默的观察着她,并未有其它动作。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十点,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离开。Angela也离开了。
赵慕慈合上电脑,在手机软件上叫了加班车,前面等待15人。她不想再呆在办公室里,于是来到一层银城中路乘车点等待。
天空下起了雨,雨丝在灯光下飞舞,刷在脸上凉凉的。赵慕慈打开随身携带的雨伞,站在等待的人群中,看着面前的车水马龙。
Angela为什么被骂得这么惨?忍不住想到下午这一出上面。同时被两个中年级律师讲不好,可见一定是不够好,那就难怪Julia会发作了。
可是除过下午这件事,Angela平时也还过得去,就像也不是完全不犯错误,要怪只怪她运气不好,撞到Julia手上。
赵慕慈隐隐觉得,Julia从一开始对Angela就不是很满意,主要是觉得她的学历和学校不够好。
学历歧视?也许放在别的环境下可以这么说,但是在一家位居全中国律所头部位置的高端律所里,当对优秀和名校的追求成了一种行业标准和准入门槛的时候,就很难说谁歧视谁了。
她想起以前在外所实习的那段时间,本来在学校里志得意满,自信满满的她,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因为她发现,所里面存在一种明显的鄙视链,在这个链条中,最顶端的当然是在美国法学院读过书拿过JD(职业法律博士)学位的人,接下来就是LLM(法律硕士),下来才是国内顶尖名校的法本法学硕士。
至于国内法本法律硕士,或者非法本法律硕士,对不起那不在链条范围之内。
而律所本身,对于处在不同链条端的人才提供了不同的职业发展路径,JD自然是最受宠的。
短短时间内,赵慕慈从同学眼中的学霸,老师眼中的学术小能手,亲戚朋友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直接沦落为这条鄙视链上的底层生物,每天熬着最深的夜,还要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落差带来的煎熬,以及非法本LLM们不时秀肌肉般随意抛洒的优越感和鄙视……
那段时间,赵慕慈考虑最多的就是要不要出国读个LLM?还是直接读JD?还是工作几年再读?这样的纠结和烦恼一直到Julia决定换所并且将业务重心转向国内之后才慢慢有所缓解。
但是外所及在其中混迹过的人对于名校、高学历,国外律师资格证等等这些东西的执着并未随着换所完全消失,反而随着人员流动在国内律所中也蔓延开来。
这是一种出于竞争而产生的模仿。在和外所的竞争中,国内市场对于其竞争对手的一切看起来好的东西照单全收、加以模仿,目的是让自己看起来也很高端大气国际范,从而具备和外所竞争客户的实力,至少是在外在的东西上。
赵慕慈知道并且深刻的理解,业内对于名校、学历、律师牌照的执着和推崇,最终是为了向他们的客户显示两个字:“专业。”
专业性,专业人士----这是律师收费的基础。而当意向争取的客户并不能理解专业这种抽象的概念,晦涩的法律名词或看起来不通人情的法律逻辑时,能够说服他们接受律师服务,并且愿意支付律师账单的也就是这些大众耳熟能详的东西了---名校,高学历,外国律师牌照----这些都是实打实用金钱、时间,以及智商砸出来的东西。
这一切背后的逻辑是这样的:“我比别人好,我更优秀,我更有价值,选我。”
看起来和学校里面争取考班级第一或者幼儿园中抢着拿小红花的模式是一样的,只不过在成人世界里,这种逻辑借以呈现的马甲和道具更炫酷,更夺人眼球罢了。
残酷的生存法则,优胜劣汰。
或许Angela就是因为没能提供这种可以让客户理解“专业性”的东西,甚至在Julia看来,她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拉低了整个团队的优秀值,从而使得她在Julia面前的价值大打折扣,沦为了仅仅是出卖苦力和承受负面情绪的人。
“也许Julia觉得承受她的负面情绪才能让她付给Angela的薪水不亏本。”赵慕慈一边对比着的境遇,一边默默思索着。
至于dy露出的那种极力掩饰又隐约浮现的幸灾乐祸……
赵慕慈实在想不通。她能感觉到dy不是很喜欢Angela。可到底为什么呢。
想到下午Julia那地狱一般的吼声和恶毒的话语,赵慕慈还是感到心有余悸。
做错事固然该受批评,但……有必要到这个程度吗?人一定要这样对待人吗?借着职位上的优势和金钱上的控制力在别人身上发作是良善的吗?发泄出去的负面情绪在对方身上又会转变成什么呢?消极,抑郁,还是疾病,甚至仇恨?
赵慕慈想起Julia那句经典的“真想把文件摔到你脸上”,这句话她对不同的助理讲过,包括赵慕慈在内。
她做律师前是什么样的呢?以前有谁对她讲过这句话吗?她的带教律师对她好吗……而人又为什么在这里承受着这一切?金钱?职位?前途?这样的承受是值得的吗?工作赚钱的目的是什么?是承受繁重的工作和别人的负能量然后得到账户上一堆你以为属于你但除非你使用否则永远不属于你的数字?是安全感,还是价值感?是幸福吗?是快乐吗?
赵慕慈迷茫了。雨顺着车窗玻璃流下来,流出一道道泪痕似的爬迹,使窗外的景色边缘看起来模糊不清,变成了一坨坨水彩画般光怪陆离的世界。雨打在车身,驳驳作响。赵慕慈呆滞的看着外面,感到一阵阵疲惫。
“小姑娘在中心大厦上班呀?”
赵慕慈回神,听到司机师傅在搭讪问她。
“嗯。”
“做什么呀?”
“……律师。”
“那了不起呀!能在这个地方上班,那都是精英啊!”
赵慕慈苦笑一声。别人看来都很好的工作,为什么自己会想这么多呢。这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
“看你有二十一二吧,今年刚毕业?”
赵慕慈被逗笑了。她有这么年轻吗?她只觉得自己已经很沧桑了。每一天每一日,心底某个地方都在慢慢的石化,变得愈来愈冷硬。
“对。”
“我女儿今年也刚刚大学毕业,学金融的,也在陆家嘴上班。”司机师傅开始说起他的宝贝女儿,滔滔不绝,仿佛有聊不完的事情。
面对一位父亲述说着女儿的骄傲,赵慕慈听之任之,不时应两声。
也许是被司机师傅身上的人情味打动了,赵慕慈决定慰问一下Angela,毕竟是同事。
“一切都会好的。好好睡一觉,想点开心事。”
良久,不见回音。
就在赵慕慈以为不会有回复的时候,回复来了。
“傍晚那会儿去茶水间,碰上另一个组的合伙人,她问我做了什么严重的事她要那样骂我。我答不上来。我现在也不明白。”
又一条:“下班那会儿走出一楼大门,风吹了吹,倒是有些清醒了。看着这拥挤的人群还有这璀璨的灯火,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我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赵慕慈感到一阵心酸。又有些惭愧,因为她也是那始作俑者之一。她对她感同身受,却不知该说什么。
犹豫良久,发了两个拥抱的表情,跟她说好好睡觉。
想了想,决定送个小礼物给她。
选中一束花,担心有点高调,放弃;最后选了一个Sankyo家的一个小小八音盒,可以放《隐形的翅膀》伴奏。点击支付,明日匿名送达。
回到家里,十一点二十。
打开所有灯,早上吃早餐时掉在餐桌上的一颗面包屑依旧原样躺在那里。地面上一层薄薄灰尘,到处是她的头发。要等到周末才有时间打扫。
赵慕慈换上常服,来到卫生间。白色炽光灯下,镜子里的赵慕慈依然残留着早晨的几分得体,只是看上去孤独而冷漠。
卸完妆洗干净,露出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一双眼睛早已没了神采。
“这才是我。”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