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太守府今晚摆下庆功宴。
一是庆祝长公主毫发无伤地平安归来;二是庆贺蛇山寨就此覆灭。
李溯坐在席间抿了口小酒,心情实在是美妙得很。
他原以为自己这次会官位不保,没想到却因祸得福,阴差阳错地剿了匪,反倒算是立功一件。
青州是京畿重镇,他能做上太守全凭老丈人在朝中替他运作。老丈人早年与太后党的老臣交好,只是近一年随着太后党的势力衰微,这层关系也愈发派不上用场。
李溯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安安稳稳地在青州太守的位置上老去,没想到却在不惑之年交了升官发财的好运。
如意公主已经向他许诺,这次他剿匪有功,会亲自带他去幽州面圣,向陛下请功。
谢祯代表着朝中的新兴势力,能够得到她的赏识,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美事。
太守府上的几名歌妓正在轻歌曼舞,背景的丝竹声亦悦耳动听,看得出来李溯平日里是个极会享受的人。
他捋捋胡须,起身向谢祯敬酒。
谢祯端起面前的龙泉窑青釉盏回以一礼,目光很快又回到谢蘅的身上。
她的这位姐姐从出席庆功宴开始就没有笑过,全程垂着眼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突然起了坏心,拎着酒壶去敬谢蘅。
“这一杯敬姐姐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等到谢祯走到眼前,谢蘅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幽幽回过神来。
那日她被谢祯推出人群的一幕犹历历在目,现下谢祯却已能像无事发生过一样,笑盈盈地与她推杯换盏,这份从容着实令她佩服。
然而谢蘅心中仍然执着于蛇山寨七十八人的死亡,久久未能释怀,因而无心与谢祯争执,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酒水饮下。
谢祯见状很是满意,她又斟满一杯酒,对着谢蘅身后的沉浮举杯:“这一杯本宫要敬沉浮武艺高强,护主有功。”
沉浮本不愿受,最后还是在谢蘅的示意下与谢祯饮了一杯。
至于这第三杯酒,谢祯的目光依次在这几人之间流连,堪堪落在凤虞身上。
她的花容月貌因小酌数杯而愈发透出娇态,她极慵懒地将手搭在凤虞的肩头:“这最后一杯,本宫要敬小甲。”
“蛇山上树木丛生,不便寻路,多亏有你一路留下暗号,才助本宫如此轻易地找到蛇山寨。小甲,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凤虞的嘴角边依旧挂着一抹如沐春风的浅淡笑意,他宠辱不惊地与谢祯碰杯,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从谢祯的角度能看到他因吞咽而上下滚动的喉结,竟显得有几分诱惑。
谢祯眯起眼盯着他看了片刻,正要开口,忽然有一壶酒翻在她的锦裙之上。
她怒不可遏地回头,只见谢蘅脸色苍白地抚着鬓角,一双眼睛死死将他二人盯住,看这光景应当是偏头痛又犯了。
一旁的沉浮和青鸩上前将谢蘅扶住,她却狠狠拂下衣袖,将两人推开。
她的眼尾泛着一抹茜色,好似初开的芙蓉楚楚动人,可她看着凤虞此时此刻脸上旁若无人的淡然神情,心中只觉得可恨。
她恨他暗中做了手脚却还能谈笑风生事不关己。
他不是最擅长装腔作势吗,那好,她奉陪到底。
谢蘅陡然扯出一丝冷笑,当着众人的面对凤虞说:“今天晚上该你侍寝了吧?”
她话音落下,便是始终落在角落喝闷酒的宋檀也不由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戏剧性的场面。
堂中歌妓的舞蹈连同动人的丝竹声也都早早停下,一时间,十方俱静。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望向那个身处混乱中心的俊美男子。
他生得可真真是俊俏,只是往那一坐便有百般的风流气度,好似谪仙下凡一般,难怪会惹得两位公主为他争风吃醋。
长公主公然点名要他侍寝,虽不免有轻薄之意,可所有人都想知道男子究竟会作何回答。
半晌,只见凤虞站起身来,拢了拢衣袖对着谢蘅躬身一拜:“臣遵旨。”
他说完扶住快要脱力的谢蘅,两人看似亲密地匆匆离去,留给众人无比旖旎的联想。
待到得屋内,谢蘅这才鼓足气力将凤虞挣开,腰部因惯性撞在桌边。
她却浑然不觉似的,只是拧着眉头质问他:“谢祯说是你留了暗号才使得蛇山寨的位置暴露,这是不是真的?”
凤虞沉默地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果真,又是你。”谢蘅垂下眼,连肩头也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等到她再度抬起头来,眼中已经蓄满了泪光。
“如果不是你和谢祯里应外合,蛇山寨就不会这么快覆灭,或许还能有活口留下,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啊?”
她一时间控制不住情绪,一边说话眼泪一边往下掉,末了犹觉得不解气,一拳捶在凤虞的胸口。
凤虞也不避让,只是任她发泄。
等她说完,他脸上一贯的坦然神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那日情况危急,贼人来路不明,主子被抓上山后全然不知道会经历什么,臣自然要留下暗号以求援军速至。主子扪心自问,臣究竟做错了什么?”
谢蘅哑然,她当然知道凤虞这么做是对的。
她甚至还知道沉浮击杀叶天青,实是立功一件。
可是她根本忘不了蛇山寨中血流成河,一条条前一晚还鲜活的生命转眼在她面前消亡。
凤虞没有错,沉浮没有错,那么蛇山寨中七十八人又做错了什么啊?
谢蘅的额角愈发疼痛起来,她整个人虚晃了一下,多亏凤虞伸手将她扶住这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凤虞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向床边。
他虽然不忍见到谢蘅受到如此折磨,可这是她问鼎天下之前注定要经历的蜕变。
“此外,主子方才的举动实在不妥。”
他话刚说了一半,原本只是默默流泪的谢蘅突然狞笑起来。
她的声音冰冻,好似一把刀子:“怎么,是觉得本宫当众叫你侍寝伤你的自尊了?可你在谢祯那里的时候,不本来就是个男宠吗?”
谁知凤虞置若罔闻,仍旧平静地目视前方,继续说下去:“主子当众失态,只会让如意公主误以为你对臣上心在意,将来视臣为主子的软肋加以利用。”
“反正在鬼司的时候就已经被利用过一次了,难道还怕有下次吗?”谢蘅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承认自己对他上了心,在了意。
凤虞亦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原本弯下身将她放在床边的动作微微一滞。
谢蘅恼羞成怒,伸手揽住凤虞的脖子,竟将他也一同拉到床上。
她趁着凤虞毫无防备,一骨碌翻身跨坐在他的身上,俯下身在他的肩头用力咬了下去。
身体的疼痛掺杂着内心的愧疚,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无法明说的情愫,一同驱使着谢蘅不计后果地发泄出来。
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
这样的娇蛮任性、敢爱敢恨,对她而言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大抵只发生在她的少女时期。
那时候的她尚有父兄护持,是真正的掌上明珠。
当记忆一旦开闸,便如同潮水般迅猛,再也收不住。
在某一个瞬间,谢蘅想起她从前似乎也这样用力地咬过一个人的手臂,那人痛极了却没有将她甩开,最后也只是好脾气地同她理论:“你这人怎么好好的咬人呢?”
如此碎片式的回忆如同吉光片羽,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却已经足够让她冷静下来。
她逐渐松了口,缓缓抬起头,借着月光看清凤虞的眉心高高拢起。他同样盯着自己,一双眸子璀璨得像星河一样耀眼。
他们眼下的姿势实在是离得太近了,近到两人的鼻尖都快要到贴在一起。
“你……”谢蘅试着开口,才发觉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凤虞抢在她之前极轻地说:“无论如何,臣都是站在主子这一边的。”
有那么一瞬间,谢蘅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欣赏凤虞,甚至到了敬佩的地步。
他的聪睿,他的隐忍,他的不动声色,他的笑靥如风,他身上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而又迷人。
而这一刻,这个男人正被她压在身下,目光珍重地向她表明自己的忠心。
说不心动,是假的。
后来的那个夜晚,谢蘅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她睁开眼只见凤虞倚在床头睡得安稳,两人的手指不知为何缠在一起。
她突然非常快地笑了一下。
因为在青州耽误了两日,往后几天的行程就变得十分匆忙,谢蘅一行人快马加鞭足足赶了五日,才终于没有比晋帝晚到幽州太久。
晚些时候,晋帝在清流殿设宴为谢蘅、谢祯两位公主接风洗尘。
谢蘅沐浴更衣后认真描了细妆,着了盛装,铜镜里的她看起来就像一株端丽典雅的牡丹,漂亮得几乎有了侵略性。
她于申时来到皇帝的寝宫,胡旋公公守在门外,见到她忙说:“长公主弄错了,赴宴的时辰还未到呢。”
她一把推开胡旋,伸手将殿门推开。
宫殿内,谢祯果然正领着青州太守李溯在皇帝面前请功。
谢蘅打开门的一瞬间,只听到谢祯将将说到:“李大人剿匪有功,有将相之才。”
谢蘅笑起来,慢悠悠地走进殿中:“妹妹怎么不说李大人一把火烧了蛇山后山,山火绵延至今不止,祸及方圆百里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