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是君,萧君虞是臣。
公主让他喂鱼,他身为臣子,就得乖乖喂鱼,况且他本人也是十分乐意拯救那些名贵的锦鲤于水火之中的。
萧君虞很快调整好心情,用指节分明的手将鱼食捏得更为细碎,再颇有条理地撒入池中,堪称雨露均沾,绝不厚此薄彼。
谢蘅仍旧趴在美人靠上,看着细盐般的鱼食洋洋洒洒从萧君虞的指尖飘落,神情慵懒得像只猫儿。
她其实并不在乎这位突然闯入亭中的小公子是谁,横竖是宫外的人,见了这一面便大概率见不到第二面。
况且这位小公子的样貌在她眼中,就比大哥谢霄差了那么一点点而已,留下来当个人形摆设,倒也很不错。
于是萧君虞就那样老实本分地喂着鱼,谢蘅则继续想她的心事。
“有时候我觉得人和鱼其实没什么两样,都是被困在大池子里,平日里看起来相安无事,一旦到了争吃食的时候便凶相毕露,甚至是同类相食。”
小姑娘突然开口,说出来的话却让萧君虞暗自心惊。
他不敢接话,只听得小姑娘又道:“他们都说母后在这个时候想要诞下皇子,是为了等父皇薨后,能够名正言顺地和大哥争夺皇位。我真是觉得好没意思。”
萧君虞是个聪明人,知道在皇宫里须得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多说,不该问的事情一句话也不能多问。
因而他决定继续当好一个人形摆设,只是忍不住低下头来多看了小姑娘一眼。
口中的话将时局和人性分析得头头是道,脸上的神情却平静又闲散,那句轻飘飘的“好没意思”,好似只是对午膳的某道菜肴做出的一句漫不经心的评价。
这样鲜明的反差落在萧君虞眼中,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吸引力。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倚在美人靠上睡着了。
她睡着的样子更像一只小猫了,瓷白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鼻梁挺拔又秀气,红唇微张,毫不设防。
萧君虞回头看一眼宫人皆垂首守在亭外,他突然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极轻极轻地,在小姑娘的鼻尖上刮了一下。
像是蜻蜓点过水面,又像是鱼儿吻过荷叶。
仅是一瞬间的光景,他便飞快地收回了手,仿佛无事发生过。
可他不知道,种下情根往往也只需要一瞬。
等到谢蘅睡醒,风荷亭外是如血的残阳,将秋暝池染作一片绯红,夕阳的倒影在水面上晃动,像一只风中摇摆的纸鸢。
她突然抬起头来问他:“你会放风筝吗?”
再后来就有了两人在宫城夹道里放风筝的那一幕,酿成萧君虞此生最为绮丽的幻梦。
第二天,萧家奉旨离京。
离去前,萧泽臣将一支青玉羊毫大白云交给萧君虞,要他亲自跑一趟王家。萧氏此去归期未定,绝不可耽误了王家女儿的好姻缘。
这桩差事萧君虞办得迅速又体面,他本该立即出城与家人汇合,却还是忍不住打马在宫城外转了一圈又一圈。
偌大的皇城像是一堵冰冷无情的高墙,不容置喙地将他隔绝在外,而他心仪的小姑娘就住在高墙里面,想见到她一面是这样难。
眼见日头逐渐西沉,萧君虞没有办法,只能狠下心拍马离京。
那时他在落日下一骑绝尘,断然没有想到两人再度重逢已是在十年之后,且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再也做不回当初那个陪她喂鱼放风筝的清朗少年了。
萧君虞乘快马,在第二天下午追上了先行启程的萧家人,可等待他的却是满门灭族的修罗场。
他从马上摔下,望着父母惨死的尸首目眦欲裂,潜伏在周围的刺客同样没有放过他的打算,他唯有拔剑一战。
那一战,战得天昏地暗,战得命悬一线。
饶是他命不该绝,侥幸逃进姑苏城中,为十琴楼的主人所救。
他伤得太重,光是养伤就用了大半年光景,后来他在京陵拜的高人师父找到了他,将他带离姑苏,师徒二人就此踏上了复仇的不归路。
十年来,深恩尽负,死生亲友。
多少次险象环生,多少次蒙羞受辱,多少次午夜梦回被恨意煎熬得焚心煮骨,他总会想起那个穿妃色薄衫的小姑娘。
小姑娘熟睡的侧颜软糯可爱,咬着他不松口的样子又牙尖嘴利她会望着争食的鱼群唉声叹气,也会在目睹纸鸢直上青云的时候眉眼弯弯。
谢蘅成了他的救赎。
成为他十年昏暗人生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就是这样一个姑娘,此时此刻,喝得酊酩大醉,云鬓歪斜,却兀自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自己。
眸光水润,脉脉含情。
凤虞只觉得自己压抑了这么久的感情终是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出,他忽然起身挑着谢蘅的下巴,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甜蜜又苦涩的吻。
谢蘅被他吻得发懵,不自觉伸出手来环住他的脖子。
直到两人交缠的唇齿分离,谢蘅犹觉得像在做梦,迫切地想要听到他的回答:“你果真还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凤虞将谢蘅抱到床榻上,他少年时所有的冲动和绮念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他甚至连指尖都轻轻颤抖起来。
谢蘅歪着头躺在床上,好似浑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仍旧笑嘻嘻地问他:“快说呀,你是不是喜欢我?”
凤虞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他的神情珍重,盛着无限的情意在里面:“是,臣对主子一往情深,药石无医。”
谢蘅听罢心满意足,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留下一抹引人遐想的绯色红印。
琉璃架上的红烛影影绰绰,极尽缠绵地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罗帐上,像是一株寂静绽放的并蒂莲花。
夜深。
凤虞望着轻纱帐顶发呆,谢蘅已经枕着他的胳膊沉沉睡去了,一头青丝散落在枕边,裸露在外的肌肤光洁无瑕,像白玉一样,有种摄人心魂的美感。
他的心思全乱了,如此的失控与放纵竟是许多年都没有过的了。
他也不知道这一步究竟走得对不对,只是,此前布好的棋局还须继续下去。
半晌,他起身穿上衣袍,替谢蘅掖好被角,拎起桌上的一坛桃花酿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