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新年吉祥。”
沈老父子一进门儿,梅长青便上前行跪拜大礼,这是拜长辈礼,沈福可不敢接,急忙侧身躲开。
“好!好!长青也新年吉祥,”沈老欣喜的将梅长青扶起。
沈福立在父亲身后,暗中打量梅长青,少年内着锦襦,外罩一袭乳白色的绸缎书生袍,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用银带束起,模样罕见的俊美,举止彬彬有礼,谈吐落落大方,心惊道,“这能是个戏子?大抵卫叔宝再世,也只如此了。”
沈老指着他向梅长青介绍,“这是伯父的长子,你的大兄,沈福,沈仲元,往后你二人今后多些来往。”
梅长青拱手揖礼,“长青见过大兄,大兄新年吉祥。”
沈福这才回神儿,连忙还礼,道声,“长青吉祥。”
“别站着了,快过来坐下,”沈老拉着梅长青坐在自己身边,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梅长青拿出书礼奉上,“初次登门拜访,却不知该送点什么,思来想去,觉得都不太合适,便亲手写了一副字送与伯父,还望伯父莫要嫌弃。”
“你这孩子就是多心,你能来,伯父已是欣喜万分了,还送什么礼,伯父老了,什么都不缺,就缺你们这些好孩子常来。”
沈老接过纸卷,边说边缓缓将它展开,方一看到字迹,他感慨道,“才不过月余,长青书法就有如此进步,真是奇哉!”
待看清纸卷内容,沈老微愣,半晌又激动道,“长青有心了,仅仅两句话却几乎囊括了伯父一生所愿,今年正月得此大礼足矣。”
随后,小心翼翼的将纸卷收起,向一旁管家吩咐道,“沈才,你去将老夫书柜里的锦盒取来。”
老管家应声去了。
沈福听的心底大惊,那锦盒里装的可是他老父的爱物,平日里碰都不舍他碰,莫不是要送给这少年?那可真是份大礼啊!
没过一会儿,沈管家便捧着锦盒进来。
沈老接过手,将它递给梅长青,“这是伯父送你的压岁礼,长青不妨打开看看,看你喜不喜欢。”
梅长青恭敬的接过锦盒,打开盒子,就见里面躺着一块圆形云纹玉佩,金线镶边,雕工精美,表面犹如白脂柔润光,当真是块宝玉。
“伯父,这太贵重了,小侄——”
沈老摆手将他话音打断,““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宝马配良将,美玉配良才,长青乃天下良才,配这美玉刚好相得益彰。”
梅长青见沈老如此坚定,知道不好再拒,便恭敬的收了起来,“伯父过誉了,既如此,侄儿且厚颜收下,多谢伯父。”
“好,好,这才对嘛!”
畅聊一会儿,见有客来访,梅长青便起身告辞。
从沈府出来,乘马车穿过几条街巷,没多久就到了刘府。
梅长青刚下车,却见刘伯守在门口,以为他在等人,便问道,“刘伯,府上要有客来?”
刘伯笑道,“老仆在等公子您,老爷猜您一会儿必定过来,主母心急,便让老仆在门口候着。”
“有劳刘伯了,”梅长青客气的进门,刚走两步,又想起自己还没跟刘伯拜年,便回身道,“刘伯,新年吉祥。”
大抵是一辈子都是给主人家拜年,突听的小主子给自己拜年,刘伯愣了一下,眼角有些酸涩,连声道,“公子吉祥,公子吉祥——”
梅长青直接去了膳厅,刘伯说章氏听闻他会来,一早就让仆人去准备上好的膳食,就盼着他来了,梅长青听后感动不已。
膳厅内,文成先生端坐在那儿看书,听着章氏在一边念叨一边来回走动,苦恼道,“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长青定是先去沈府再过来,你坐下等着就是了。”
章氏不满道,“也都只是你的猜测,这都快到饭点了,青儿怎么还不来?莫不是你猜错了?”
她话才刚落,就见梅长青走进门来。
不待欣喜的章氏上前,梅长青已经撩衣跪地,“砰砰砰”的磕了六个响头,唱喏道,“师父、师母,您二老新年吉祥。”
“吉祥,吉祥,好孩子,你也吉祥。”
章氏听着声响心疼,忙上前将他扶起,探手揉着他的额头,嗔怪道,“你这孩子,不过就是个拜礼,磕那么用力干嘛,也不嫌疼。”
梅长青咧嘴笑道,“不疼的,师娘。”
刘府的午膳不是梅园能比的,有章氏在一旁拿着饭勺盯着,梅长青自然少吃不了。
文成先生到钱塘算是隐秘,自然不会有人拜府,梅长青一直陪章氏聊到晌午过后,才告辞离去。
临行前,刘伯牵来匹四蹄精壮的良马,又递来把质地精良的环首长刀。
正月初七“人胜节”,夜里,安宁说想喝酒,带着燕小乙去买了几坛好酒回来,大伙儿见他高兴,嚷嚷着舍命陪奉陪。
戏子们不胜酒力,几坛子下去,十几个人就喝的脸颊通红,七荤八素,安宁不饶,各种捧杀,直将他们喝的不省人事才肯罢休。
梅长青年少,晚娘平日里盯的紧,哪个敢劝他酒,不过他忍着难过也小喝了两碗,感觉苦涩入肚,自己喝的不是酒水,是两碗悲水。
他知道安宁大抵是要走了。
初八凌晨,外面天色尚黑,突然“吱呀”的一声门响,打破了江畔的安静,就见梅园大门口拉开一条缝,一道黑影走了出来。
黑影出门后,跪在门台前“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望了一会儿,刚打算离开,忽听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六师兄是打算不告而别吗?”
安宁回过头,依稀见月光下,墙角旁站着两道黑影,正是梅长青主仆。
梅长青牵马上前,将马缰连同手里的长刀一起递给安宁。
安宁接过长刀,“噌”的拔出一节刀身,只见月光下闪光一道寒光,“真是把杀人的好刀啊!”
梅长青悲声道,“西北地混乱,唯愿这一刀一马能助六师兄平安。”
安宁合上刀,伸手紧紧的抱住他,轻声道,“谢谢!”
梅长青悲声道,“师兄去了西北,可有何打算?”
安宁小声道,“暂时还没想好,哪里能杀蛮子、杀赵氏,我就去哪里。”
“如此,师兄到了榆林镇,可先去绥州,听老师说有个叫李鸿基人举了反旗,手底下聚了五六万将兵,此人声名不错,专杀蛮子,与赵氏也是互不相容,师兄可以暂去投他。”
“好!”
“过几年,等我出了师,就会寻一方势力投靠,他日我若领兵出征,希望师兄你能来寻我,你我兄弟一起复仇,好不好?”
“好!”
——
一个不停的唠叨,一个不停的点头。
直到梅长青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时,安宁才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师娘就拜托你照顾了。”
梅长青哽咽道,“六师兄放心,只要有我在,师娘一定会安好!”
安宁咬牙狠心松开他,提起长刀直接翻身上马,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就欲离开,他不敢在多留,怕再留一会儿他就走不了了。
梅长青悲呼道,“六师兄,一定要活着啊!”
安宁身子一颤,身音嘶哑道,“保重!”
说罢,纵马离去。
江畔冷风呼啸,梅长青立在那儿久久的一动不动。
燕小乙担心他受凉,劝慰道,“九爷,六师兄已经走远,回去吧!”
“嗯,”梅长青应了声,不舍的望了眼安宁离去的方向,回了梅园。
一个人回了后院,刚上楼,就见晚娘房里亮着灯,她人就静静的站在门口。
梅长青急忙撇过头,暗中擦去泪水,强笑道,“师娘醒了啊!”
晚娘哀声道,“再不醒,我的孩子们就一个个就都不见了。”
梅长青再也忍不住难过,哭泣道,“对不起,师娘,六师兄走了,弟子拦他不住。”
晚娘泪崩,上前紧紧的将他揽在怀里,“我的傻孩子,师娘怎么会怪你,自打你六师兄回来,他就一直有些不对劲,养了他这么多年了,我岂能看不出来?鸟儿大了,要离开娘独自飞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怨不了你。”
寒风凄凉,呜呜的风声中隐隐夹杂着两个淡淡的哭音。
天亮了,几人捂着额头起床,回想起昨晚被安宁使劲劝酒,都想埋怨他几句,却见他床上被褥整齐,人不见了,以为他出门了,也没在意,依旧像往常一样起床吊嗓练功,直到午饭时还没见他人,这才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李庆之忐忑不安,“师娘,您今儿早有见过小六子吗?”
晚娘眼眶红肿,言语平静道,“小六子走了。”
“这大正月的他能去哪儿?”
“他去投军了。”
“投军?”
李庆之一愣,反应过来后,颓然倒在椅子上,喃喃道,“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吗?”
众人一下子都沉默不语,端着碗筷,没了吃饭的心思。
晚娘伤心道,“别愣着,都吃饭,小六子已无心唱戏,再待在梅园里反而会害了他,他心里太苦了,心底有恨,就让他去发泄出来吧——”
话到这里,晚娘再也守不住镇定,捂着嘴哭出声儿来。
“夫人——”
小丫头坐一边跟着抹泪。
一顿饭就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过去了。
晚娘一连几天不说话,不停的里外忙碌,历经丧夫、“丧子”之痛,如今又有孩子离家出走,这个女人已经被逼的神经麻木了。
一直到正月十五,这种情况才好了起来。
元宵节这天,梅园恢复了营业,也许是长时间没听戏的缘故,这一天梅园的生意特别火爆,晚上依旧唱了两出戏,一出《西厢记》,一出《杜十娘》。
戏散后,梅长青帮忙收拾桌子,他又见到那两个清倌人,依旧是在门口同李庆之告别,年龄大点的在同李庆之说笑,小的那个默然不语,眼眶红红的,大抵是《杜十娘》惹的祸吧。
柳怜儿正在为“杜十娘”伤感,忽然感觉似乎有人盯着自己,顺着感觉扭头看去,就见一个异常俊美的少年正看向这里,一身朴素的书生长袍,手里却拎着块擦桌子的抹布,看上去有些怪异。
见她看来,少年人微微一笑,又低头擦起桌子。
柳怜儿突然有些脸热,心跳的厉害,不过她向来敢爱敢恨、性子泼辣,指着梅长青问道,“他也是个戏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