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
黄州城外朔风刺骨,大军在一个北风呼啸的上午到达了城郊。
徐鸣庆贺陈裕卿凯旋的礼节很是隆重,黄州大大小小的将领们基本都到城郊列队欢迎。半人高的衰草堆上搭好了台子,旁边竖好的红旗遮天蔽日。
可是所有应该到场的人都来了,唯独缺了一位,那便是徐鸣。
徐鸣不在,右相蔡识负责主持迎接礼。他躬身冲陈裕卿一揖,然后请他到台上,先对饮一杯酒,然后二人再各执一杯敬天,再将杯盏中的玉液倾泻于地。
蔡识此人与张幼珍并列丞相之位,看容貌很是年轻,约莫不到而立之年。他生着一双丹凤眼,眼瞳较小,使得目中留白颇多,显出几分凉薄相来。
当年周隐与陈裕卿到达黄州时,就看到了与张幼珍一起准备带徐鸣离开的他。她第一次望向他的双眼时,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他的眼神极冷,让人有种被蛇盯上的感觉。可是随后蔡识对她一笑,面部线条变得柔和,那种阴森的气息又散开了些。
此时面对右相的笑容,她还是觉得心底被毛了一下,无缘无故生出些不舒服来。
蔡识带着陈裕卿行完礼,才恭敬地对他说:“陛下听闻殿下大捷,前几日还兴致高涨准备亲自出城迎接。但是实在不巧,昨日陛下生了风寒,对我说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陛下心中很是挂念殿下,想请您立刻相见。”
说罢,他略退后一步,冲他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裕卿沉吟片刻,冲蔡识拱手道:“我这就去觐见陛下,汇报军情。”
于是他下台引马,唤上逍然,急驰而去。
待他走到周隐身边时,还小声嘱咐了一句:“你连夜奔波,一切军情由我汇报,不用想太多,先回去休息一下。”
她望着他一骑绝尘而去,思忖这前几日他异常的行为,眼底染上了一抹暗色。
就在这时,蔡识踱步到她身边,轻声唤了一句:“周军师。”
周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身回道:“蔡相有何事?”
蔡识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她心不在焉的神情,细长的丹凤眼微眯:“军师似乎有些心事。”
冬日的日光寒冷,光线打在蔡识的脸上,使他的神情更加令人捉摸不透。她强自笑着:“哪有什么心事,我奔波了好几日,晚上都没怎么合眼,想是面色不太好。”
蔡识笑了笑,顺着她给的台阶下:“也是。”
周隐刚刚舒了一口气,便又听到他继续道:“军师想是没有用午膳,我与张相早就商量好了,在城内最大的一家饭馆‘聚华楼’里定了桌,我们把酒言欢,顺便听军师好好讲讲此次出征的事。”
她眉头微皱。
此次回黄州,一切事情看似平常,可她总感觉在一片平静的表象之下有着暗流涌动。前有陈裕卿语焉不详的书信,后有蔡识不明不白的邀约,在这个多事之秋,她还是少生些麻烦为妙。
于是她摆出更加灿烂的笑容,张了张嘴,想说几句推脱的话。
蔡识却像是看清了她的心思,微笑道:“我知军师疲累,此时必想好好睡上一觉,但是我给军师准备了一件特殊的礼物,定然比酣眠更得你的心意。”
他此番话虽然语句单薄,但是恰好将周隐用来拒绝的理由推辞了回去。事到如今,她也想不出什么方法拒绝。
就在此时,张幼珍挂着一丝温和的笑容,也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振振衣袖,举止儒雅,用好听的声音说道:“我也有半个多月没有和明堂一起饮酒了,今日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聚在一起,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张幼珍都发了话,她更加不能拒绝。
于是她收起微蹙的眉间,笑着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已近正午时分,日光越来越盛,周隐望着面前带着笑容的两位,总感觉那笑容不似以往亲切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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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策马来到聚华楼。
聚华楼门面豪华,本来是黄州达官贵人休憩闲玩的居所,自从徐响打下黄州后,便命令此楼对所有平民百姓开放。
可是楼里的饭菜价格依旧不低,百姓也难得抽出闲姓来这里浪费银钱,于是这饭馆不过是由黄州达官贵人的专属会所变为徐响这一帮人休闲娱乐的地方,门前皆是新官皂吏,往来没有白衣之人。
蔡识定下了二楼的雅间,他领着周隐与张幼珍入内。
这间房仿照东瀛的样式,布了一道可以推拉的木门,门做得如同锦屏模样,上面绣着美人春睡图,绣布没有覆盖的地方还刻了精致的雕花。
周隐望着屏上身姿窈窕的美人,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蔡识领着二人到达房门口,正要拉开紧闭的房门,又突然停下手来。他眯眼思索片刻,笑道:“这门要周军师亲自来拉,才有意思。”
她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阵。
锦屏质地轻薄。就着日光,可以觉察出出屋内还有另外一个人,看身形明显是个女子。
她想自己大概是猜出了蔡识的意图来,也了解了他口中“比酣眠更加厚重的大礼”是什么意思。
可惜这番好意,恕她无福消受。
她伸出手臂,轻轻推开木门。在锦屏移开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呼吸一滞。
房中香暖,面前的女子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衣衫甚是单薄。一袭秋香色绣玉露缠枝罗裙迤逦开来,映得那锦屏上的春睡美人也没有了颜色。她云鬓轻挽,头上别了三只珠翠玉簪,还有一朵淡粉琉璃磨就的杜鹃花,装饰不简不繁,恰到好处。
周隐一开门,她就抬起眼帘向这边瞥来,她的眼瞳中仿佛含着一江春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着,竟流露出一番情深脉脉的样子来。
真是美人。
饶是周隐是女儿身,见到这幅场景,也不由得心中一颤。
面前女子的眼瞳如此深情,若不是周隐笃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也要相信自己与这位姑娘有着巫山之契,云雨之约。
美人如水般的眼波接连投来,她只觉得尴尬万分,不禁回头观察身后二人的神色。她发现张幼珍的眉头不知在何时皱了起来,他面带责难地望向蔡识,蔡识只是无所谓地抖了抖肩,继续冲她保持着面上的微笑。
他问:“军师,我备的这份大礼,你觉得如何?”
她心想,断然拒绝未免不太厚道,而且如果自己的反应过激,难免让人觉出不对劲来。此时最好先应承下来,待会再想办法慢慢脱身。
于是她微微颔首,装出一份清高的模样来,面无表情道:“尚可。”
蔡识“扑哧”一笑,以为面前这人是故作正经,也不欲拆穿他,只是招呼面色复杂的张幼珍,冲他挤眉弄眼:“张相,来,我们一起坐。”
为了方便周隐,蔡识特意安排这位如花般的姑娘坐在她旁边。
在等待店家上菜的空隙,他也得出空来为她介绍这位姑娘的来历:“这是聚华楼的清绾儿阿燕,早就听闻军师盛名,内心倾慕已久,特地求我安排你们相见。”
说罢,他笑出声来,对张幼珍道:“看来我们两个毕竟是老了,不如周郎玉树临风,不知招惹了多少姑娘的芳心。”
她大窘,连连拱手作揖。蔡识看到他这副模样,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张幼珍一直盯着阿燕,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举起手中装饰用的折扇掩住面容。
蔡识倒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忍不住调笑道:“怎么,张相也对阿燕姑娘一见钟情?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美人的一颗心早就系到周郎的身上了。”
张幼珍横了他一眼,别开了目光。
这让周隐有些诧异。
张幼珍绝对不是轻浮孟浪之徒,他以一介平民之身行至高位,但依旧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绝对不会这样大失体面地盯着一位来历不明的美人看。
她来不及多想,菜已上齐,蔡识举起杯盏来说:“那我先来敬各位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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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似乎场上的每个人都有了醉意。
周隐倒是保持着难得的清明,原因就是身旁的阿燕姑娘不停地为她挡酒,原本周隐应该喝的好酒多半进了她的肚子里。
阿燕酒量并不大,才陆陆续续地喝了几盏就身躯发软,不受控制地向周隐怀里倒去。
浑身酒气的蔡识看到这幅场景,忍不住笑道:“周军师,阿燕姑娘可真是对你情深意重,连酒都不舍得让你多喝。”
这句话让周隐的头皮一麻。
美人之恩,她可无福消受。
蔡识大着舌头又添了一句:“阿燕姑娘多半是醉了,军师还不赶紧送她去休息?”
她低头望向怀中美人,阿燕确实是醉了酒,双眼迷蒙,面颊泛红,额头上沁出了微汗。她轻轻伸手攥住周隐的衣襟,请求道:“我就住在二楼最东边那间房里,拜托公子送我回去。”
周隐在心里暗叹一声。
进了她的房门,还不知道能不能出来。
不过看她的样子,确实是醉得不轻,也许没有力气再缠着她。姑娘这一腔深情她是注定要辜负,趁着这个独处的机会与她说明白也好。
于是她低眸沉思片刻,揽住了阿燕不足盈盈一握的腰肢:“那我扶姑娘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