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孟府门前的两盏大红的纸灯笼亮了起来,一左一右漆黑的两个“孟”字,映着周遭的红光,格外显眼。
正院里,灯火通明,炭火正旺,屋里围坐着一屋子的女眷。
孟家老太太王氏正倚在罗汉床的大迎枕上,眯缝着眼睛假寐。大太太杨氏兀自轻声跟身边的仆妇交代琐事,另有四五个妙龄姑娘聚在一起低声嬉笑。
众人各顾各的,直到外面的婆子进来回禀,“老太太,大太太,到了,到了,二太太和九姑娘,十姑娘的车马到了!现下正在二门处换轿呢……”
闻言,王氏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慈和的笑意,吩咐身边的丫鬟道,“快去,换了茶点,再看看小厨房那边的鱼面做好了没,小九就喜欢吃这一口呢!”
丫鬟应声而去,大太太杨氏就笑了,“还是老太太疼小九,离了这么久了,还记得她爱吃的……”
王氏弯着嘴角,并不接这话茬,却问着,“西院的房舍都收拾齐整了?炭火可预备了?”
杨氏眉眼不动笑道,“老太太放心就是,早半个月前我就让人收拾妥当了,日日让人供着炭火,屋子早就熏暖和了,进去就能住!必不让弟妹和两个丫头委屈!”
王氏满意的点点头,低下头去喝茶。
过了约莫半刻钟,二太太秦氏才领着九姑娘含玥,十姑娘含琳进屋。
“小九呢?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不等众人相互行礼,王氏就高兴的呼道。
秦氏闻言脸色微变,下意识的搂紧了女儿含琳,看着含玥快步走到王氏身边坐下,听着她娇声道,“这么久不见祖母,祖母可有想我?孙女日日都想念您呢……”
“怎么不想!你是我的心头肉呢……”王氏拉着含玥的手左看右看才搂进怀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含琳见了眼热,甩开秦氏的手,一样走到王氏身边,稍显拘谨的抱住王氏的另只一胳膊,“不只姐姐想祖母,琳儿也想祖母呢,祖母只看着姐姐,都没有好好看看琳儿……”
王氏哈哈笑道,“这点子醋你也吃,你姐姐身子弱,哪比得上你,泼猴似的……”
杨氏就向秦氏道,“这一路顾着两个丫头,弟妹着实辛苦,快年关了,路上可还安稳?”
秦氏就着话头顺势坐在了杨氏的下手,“还好出京前老爷在兵部的同僚做了打点,这一路上见了四五家官眷着了山贼的道,可怜的啊……”
听着弟妹的吹嘘,杨氏脸上淡淡的,只说了句“那就好……”
彼时陪着两位长辈枯坐许久的几个姑娘见了空挡上前来见礼,齐声说着,“见过二婶儿。”
秦氏喜道,“哟,都长这么大了……瞧瞧这一个个水灵的……”边夸赞边从身后丫鬟金桔的手里拿了早就备好的荷包,一人一个递了过去。
看着手里剩下的两个荷包,秦氏问杨氏道,“怎么不见含珠?还有小五,病还不见好吗?”
杨氏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小五那丫头这些年见的大夫也不少了,可身子骨却总不见好,瞧着身量还不比小九呢。含珠自从说了亲,我便请了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她规矩,大半年了,晚上灯笼一点,是再不出屋子的!”
秦氏掩口笑道,“含珠自小在大嫂身边养大,规矩还能差了不成?再说那武安伯府是大嫂你的娘家,你还用得着这般难为含珠?那宫里的嬷嬷脾气都古怪着呢!含珠娇生惯养的如何受得住?”
杨氏嘴上带笑,心里却起了一丝说不出的烦躁……
另一头,王氏依旧拉着含玥的手细细问了些衣食起居,方才露出一脸的安慰,“可见,你老子疼你,不枉你娘拼了性命留下你……”
含琳见王氏只顾着含玥,下唇一咬,强笑道,“祖母,父亲给您捎带了好些滋补的药材,还有衣料首饰,明儿一大早就让母亲拿过来……”
王氏笑道,“那是你爹的孝心……”顿了顿又不冷不热的道,“你们总说我偏疼小九,你们可知道,这三年小九亲手抄了多少佛经千里迢迢的送到我手里,这份心思,怎不见你们眼红……”
那声音不大不小,惹得杨氏秦氏等人纷纷看了过来,脸上表情各异,一时间众人都没说话。
末了,还是四姑娘含璃笑着圆场,“九妹妹的孝心,咱们姐妹是该学学了,可如今只怕九妹妹十妹妹还饿着肚子呢,要讨教还是等来日吧!”又对含玥和含琳道,“祖母命人特意做了鱼面呢!那东西多费工夫呢,两位妹妹可要多吃些……”
当夜,秦氏母女住了西院的拢翠馆,含玥独自回了灵犀阁。灵犀阁乃是当年孟家二老爷孟山海原配林氏所住,林氏走后,一直是含玥一个人独住,便是后来秦氏进门,也是另开了一处新院住。
含玥拢着一握尤自未干的长发,坐在妆台前看着自己稚嫩的面颊,不喜不悲,宛如一尊瓷娃娃。
萃暖拿着白棉布过来帮含玥擦头发,顺口问道,“姑娘可要再用些点心?”
含玥摇头,“行李可收拾好了?”
“栀香姐姐和姚妈妈亲自看着呢,屋里是兰香姐姐领着奴婢亲手规整的!”
含玥想了想,吩咐道,“待会儿,你拉着梅香说说话,让姚妈妈来我屋里一趟……”
萃暖闻言,猛点头,“奴婢知道怎么做。”
这萃暖是在京城时后买进来的丫头,不比梅香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也不比兰香和栀香是自小跟着含玥的,如今含玥能这般吩咐她,可见是有重用的意思在,萃暖眼明心亮瞧出了几分意思,半点不敢轻忽。
看着萃暖小心的样子,含玥也就放了心,这丫头,她冷眼瞧了两年多,也算可用。
不多时姚妈妈进来,端了一盏酥烙,“奔波了这些日子,也没吃什么东西,这酥烙里面是没加糖的,你再吃几口!”
果然是自小就陪在身边的,不用知会,姚妈妈自己就过来了,萃暖识趣的放下手里的棉布,轻手轻脚的掩门出去寻梅香了。
含玥就着碗盏吃了两口,姚妈妈就道,“老太太那边儿可有说什么?”
含玥放下小银勺子,“还不就是那些,把人捧得天花乱坠,云里雾里的倒叫我不好自处!妈妈没见七姐的样子恨不得把我活吃了一般!”
姚妈妈被含玥逗得大笑,直说她刀口无德。顿了顿又道,“你明白其中利害就好!孟家的内宅不安稳,这里又不比京城事事有老爷挡在你前面……”
老太太看似疼爱含玥,实则内里的计较多着呢;大太太呢,是隔着房的伯母,当年又与林氏大有龃龉,不嫉恨就不错了;二太太一个继母却整日盯着林氏生前留下的嫁妆,三个长辈如此,又如何教得好底下的小辈儿?可怜含玥小小年纪就周旋于长辈之间的较量。
若非太太早早去了,姑娘又岂能费这般心思?作为林氏临终托孤的老仆,姚妈妈看着含玥可是比看自己眼珠子还要金贵,这么想着,不免就露出了一丝心疼。
含玥就笑道,“您说了我是我娘的女儿,差不了的,当年我娘能凭一己之力把祖母和大伯母两个压得喘不过气来,妈妈怎知我就不能?”
“话是如此,可如今,你守着太太这么大一笔嫁妆,惦记的人岂能少了?”
本想等含玥到了年纪,安安稳稳的出阁就好了,这些年的风波让姚妈妈想想就心惊肉跳,四十出头的年纪已然白了小半的头发,可见这些年的辛苦。
含玥握住姚妈妈的手,含了一丝笑,“有您在,含玥什么都不怕。”
那句话轻轻软软的,姚妈妈听在耳中却安了心,姑娘是她从小带大的,从前还有几分张扬骄横的性子,自三年前救回来竟是收敛多了,行事也越发有章法,姚妈妈执拗的相信是太太林氏在天有灵,护着含玥。
次日一早,含玥先后在老太太和大太太两人处问安行礼,直到午后才回了灵犀阁。兰香和栀香一左一右的为含玥卸掉了钗环首饰,又服侍含玥换了家常的小袄。
“姑娘前脚出门,那一位就捧了见面礼去正院了,狼心狗肺的东西,天天吃姑娘的,喝姑娘的,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兰香一张利嘴直把梅香踩进了泥里,惹得含玥一阵轻笑。
倒是栀香稳重,瞪了兰香一眼,“也不怕隔墙有耳!”
“去泡一盏杭白菊来,要淋一层荔枝蜜。”含玥吩咐道,“既然她已经出门了,你们也把各处的礼都送一送,连着五姐姐八姐姐并几位姨娘的也不要落下。”
栀香往漆花珐琅手炉里添了两块炭,送到了含玥手里,嘴里依然不闲着,“也就是姑娘这样的善心能记挂五姑娘八姑娘了,奴婢听说拢翠馆那边只给三位嫡姑娘送了礼……”
含玥暗自喟叹,秦氏的为人的确小气了些,只知锦上添花来得容易却不懂雪中送炭更显情贵。
“行了,你们快些去吧,换萃暖进来看着炭火就是了……”
萃暖坐在窗边的暖炕上安静的做着绣活儿,绣花绷子上一朵朵玉兰花开的娇艳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