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含玥起的早了些,自望梅馆折了几支红梅往王氏的院子请安,路过东西院隔着的莲花湖,就见一个凌凌俏俏的影子站在围栏前,细瘦的肩膀一抖一抖的,看样子像是在哭!大冷的天一个人站在湖边,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去瞧瞧怎么回事,大过年的别出什么岔子!”
栀香上前去问,含玥便站在原地裹紧了斗篷等着,远远看着,像是杨氏屋里的人,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栀香才搓着手往回走,而那边的小丫头也边抹着眼睛边往东院去了,看样子是被栀香劝住了!
“还好奴婢去了,不然真要闹出人命呢!”栀香唏嘘。
“怎么回事?”
栀香一面扶着含玥继续往王氏院子走,一面小声道,“大太太想提了她给大老爷做通房呢,这丫头看着身量高,可过了年才十四!”
“真的?”含玥惊诧,大伯父孟山河好歹是出身书香门第,怎么还如此恬不知耻!已经是望五十的人了,又形容老迈,居然还有这样的心思?
栀香点头,“是四姑娘身边的袭香与她说的,说是过了年就走明路,应该错不了了!刚刚她就是想要寻死,奴婢好言劝了她半晌,她这才放下了,哎,看那样子,实在可怜……”同是丫鬟出身,遇不到好主,连抬头做人的机会都没有!
含玥驻足想起自己刚刚从这具身体上醒来时,周身刺骨的寒意,不禁心生怜悯,总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你寻个机会与她说说话,与她说个故事听,就说……”她附在栀香耳边轻言细语起来,或许搏一搏,这丫头还有条活路。
一晃就是初二,一大早老太太王氏坐在罗汉床上看着沙漏,隔两刻钟就让丫鬟去前院打听,原是在等姑太太孟岚回来,孟山河兄弟两个都是孟老太爷原配所出,只有这个女儿孟岚才是王氏自己亲生的,如今在北直隶南边赵县做太守太太,在含玥的印象里,今年是这位姑姑头一次回来,前两年她只知道有这么个姑姑,却是一回也不曾见过。
直到过了半下午,门房那边才传来消息,说是姑太太和姑老爷的马车已经到了大门口,如今正往这边来。王氏忙叫人把早早备好的饭食又热了一遍,一面又叫人换茶果,忙的屋里伺候的丫鬟乱转,果然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孟岚三十四五的年纪生了一张白皙的圆盘子脸,细长眉眼,薄薄的嘴唇上抹着大红的口脂,与王氏的脸有五六分的相似,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夫妻俩一进门就跪在王氏面前磕头,嘴里连声说着自己不孝,说的王氏老泪纵横,后与杨氏秦氏等人互相问安,又把十来个侄子侄女挨个夸赞了一遍,一番做作下来,备好的酒菜不免又热了一遍。
含玥是从不吃这种温过的饭食的,捡着吃了几口点心就不再动了,与一样早早撂下筷子的五姑娘含瑜坐在一起说话。“五姐的气色好了不少,怎么也不多进几口?”
含瑜羞涩一笑,低声对含玥说,“这桌上的许多东西都不是我能吃的,我常年进药,许多东西都忌讳呢!”席面是嫡母杨氏安排的,她一个庶女,宁可饿着肚子也不敢多嘴造次。
含玥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细细打量着这位与自己没什么交情的五姐,原本蜡黄的脸色,今日上了些许的胭脂看着鲜亮了不少,一双鹿眼淡淡的泛着水光,这张脸就算不施粉黛也会格外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气质,竟然是美的这般……隐秘。
平心而论孟家众女姿容都算上乘,含琳年幼尚且不提,就其他几个,含瑾娇艳,含璃清雅,含琦灵秀,含珠与含璎两个稍显平庸却一样拿得出手,只是在病西施的含瑜面前似乎……都差了一层,含玥心里微微惊诧,从前竟是一点没有察觉。
含瑜不知含玥心里所想,自顾自的又道,“还没谢谢九妹妹呢,上回送来的野蜂蜜,我炖着白梨吃了这些日子,夜里咳嗽的时候都少了……”
“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五姐若是喜欢回头让丫鬟去我那里取就是,我身边的姚妈妈身有后个妹子,一家子就是做这个活计的,要多少有多少的!”
含玥看着五姑娘这病恹恹的样子,不免想到自己醒来后头一回在老宅这边过年,众姐妹还忌惮着她落水的事,对她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唯有这个小心谨慎的五姐问了她一句,“九妹妹要不要尝尝这玫瑰露,不是酒,挺好喝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也就是这一点讨好,让含玥直到现在都记得!
许是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含瑾听见了就噗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的对含琦道,“七妹,你瞧,五妹妹嫌弃太太小气呢,连一点野蜂蜜也要巴巴的与西院那里求去,好像太太亏待了她一般。”
含琦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又与年纪相仿的含玥素来不合,闻言就狠狠的瞪了含瑜一眼,“吃里扒外!”
含瑜心下一急,这两个姐妹她谁都得罪不起,话还没说就急的咳了起来,含玥忙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二姐未免太小题大做,你这样替大伯母抱不平也该让大伯母知道知道才好,在这里挑唆七姐是怎么个意思?”
含瑾的眼睛凶狠起来,“孟含玥,这是我们大房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外人在这儿多管闲事!”
含玥冷笑,看了看长辈那边犹自在觥筹交错,“祖母常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二姐算的这么清楚,是想要分家不成?”
久坐一旁的含璃眼睛一跳,暗道,好一张利嘴,怎么就扯到这上面来了?知道的,说是小辈儿们胡闹玩笑,不知道的,还指不定要掀出什么风浪来,现如今可不是谈分家的时候。
“都说这玫瑰露不醉人的,怎么二姐多喝了几杯就开始说胡话呢。”眼神看向含瑾,不免带了一丝警告的意味,又笑着向含玥道,“九妹妹也别再恼了,我知道你是好意。说来五妹妹病了这么些年也没去了病根儿,这本就是我母亲的过失,二姐和七妹也是小题大做了,我替她们赔个不是,大家自家姐妹,你就别再计较了!”
含璃说话,含琦向来不敢反驳,含瑾也是心生忌惮,轻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了。话说到这个地步,含玥还能如何,只得借着含璃的话道,“还是四姐明事理!”
含璃笑着拍了拍含玥的手,夹了一块栗子糕过去,“看九妹妹吃了不少点心,想来是爱吃的,再多吃些,这栗子糕做起来费事,平日里咱们可是吃不着的……”
含瑾闷了一腔子火,也不再理会众人,转过头去与八姑娘含璎说话,含璎自来就畏惧这个二姐姐,哆哆嗦嗦的应付了含瑾几句就被吓得差一点哭出来,惹得含琦和含琳呵呵直笑,二人看过去的眼里满是鄙夷。
欺善怕恶!含玥兀自在心里骂了一句,问含璃道,“今儿这样的日子大姐也不出来吗?前儿年夜饭的时候,不是说嫁衣已经都绣完了吗?”比起前两年,大姑娘含珠如今安静多了。
含璃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漱口,而后道,“还在学规矩呢!夫家好歹也是伯爵府,琐碎的规矩大得很!那是我母亲的娘家,有一个半个的闪失我母亲的脸面往哪里放!”
“我就说四姐的言谈举止这样好,不像家里的女先生教的,原是大伯母偷偷开的小灶!”
说起那些个绕的人头疼的规矩,含玥可是很有发言权的,她做曲灵璧时,被身为长公主的祖母狠狠管教了许多年!她冷眼瞧着孟家的姐妹许久,早就看出这位四姑娘的举止虽细枝末节处是不能细纠,却比其他几个姐妹强了不只一点半点。
含璃淡笑,她是个懂得收敛锋芒的人,不想却被九妹妹轻易就察觉了,原来在京城那几年真不是白住的。
“之前大姐想着寻你说说话,总不得空,一会儿散席了,你同我去她那里坐坐吧,也好与她说说京城的见闻。”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眼前的九妹妹是个摸不着底的,自从三年前被救回来,她身上似乎被蒙了一层雾,总让人看不清楚,到如今,就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乎连旧事都不愿意重提。
含玥不知道含璃心里的这些计较,笑着答应了,左右大过年的她也没什么事,不如就去见见这位未来的武安伯夫人。
姑太太孟岚的回门宴散去,众人各自回去歇着,孟岚独自留在王氏的院里,母女俩关起门来说了私房话。
王氏细细打量着女儿的脸色,半晌叹了一声,“瘦了,可是被那小贱人气着了?”想起亦步亦趋跟在女婿袁守平身边羞羞怯怯的女子,王氏心里就不大舒坦,陪着媳妇回娘家也不忘把妾氏一同带过来,他袁守平真是好胆量。
孟岚闻言就眼泪如滚珠似的落了下来,“母亲,现在可顾不上那许多了,您救救守平吧!”说着已经跪在王氏的脚边大哭起来,一条帕子不一会儿就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