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彭常的黯然,赵羡并没有多说什么招揽的话。
彼此都是初见,交浅不宜言深,凡事点到为止即可。
赵羡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刺,递给彭常,说道:“彭壮士,不知今日一别,何时能再见。但你我位置虽不同,却都在做着同样力所能及的善事,理当相助。这是在下的名刺,以后彭壮士有何需要,就带着这张名刺到我名下任意一处店面,必有厚报。”
那句“位置虽不同,却都在做着同样力所能及的善事”实在是戳到了彭常的心坎里,加上之前赵羡说的“替天行道”四字,真的把彭常一直想说却不知道如何说的给完整地表达了出来。
他出身贫寒,父母早亡,无奈之下,十四岁就谎报年龄参加了朝廷征讨西羌的军队。
因为心思比较活泛,加上有一身天生的力气,他渐渐积累战功做到了屯长,深受当时的平羌将军徐丰的赏识,对他颇有照顾。
后来徐老将军退休了,彭常觉得凭自己的出身也不可能再有往上的前途了,加上他实在看不惯军中的黑暗,所以很快也托熟人的关系,告了个伤病回乡了。
带着几个生死兄弟和得来的军饷战利品回乡后,彭常才发现,自己之前在军中看到的黑暗,不过是小意思。
乡中豪强肆无忌惮地盘剥压榨贫户,拆人房屋做猎场,掠人妻女供淫乐,敢反抗者私刑虐杀,懦弱者欺辱更甚。
即便是文景武宣皇权直达基层,让每个小民都有上达天听的机会的时候,都免不了豪强们在地方上的为所欲为,更不用说现在这个社会秩序濒临崩溃的王朝末世了。
彭常不知道什么王朝末世,也不知道什么社会秩序,他只知道,因为看不下去大户对把自己养大的叔父的欺负,他稍稍出手反抗了下,就被迫逃往山中,有家不得归。
哦对,已经没家了,老迈的叔父逃跑不及,被大户的豪奴抓住,在彭常目眦尽裂中敲碎了花白的头颅。
从那以后,彭常就在山中聚拢和他一样被迫逃入山中的民众。因为他为人义气,力气大,又在军队里待过,所以很快,他就聚众数千人,纵横山中,官不能禁。
出于对豪强的痛恨,和对贫民的共情,彭常给手下立下严令,凡是劫到的豪商大户,一个不留全都杀了,所得财物自己留一半,剩下一半接济给山周围的贫民。
而但凡谁敢对贫民下手,彭常会让他知道,什么叫残忍。
虽然按照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来看,他行的也算是义举,但不管怎样,终究是个啸聚山林的贼人罢了。
生不得行走于郡县,死不能葬入祖坟。
所以一直以来,彭常在强硬的外表下,其实内心是非常迷茫和无助的。
今天遇到了赵羡,赵羡所说的这两句话一下子让彭常的心里照进了阳光。“替天行道”的大义名号和遇见知己的喜悦一下子让这个刀尖上舔血的汉子有了想哭的冲动。
递来名刺的赵羡笑得很温暖,彭常举起袖子抹了抹眼睛,伸出双手接过这张薄薄的名刺。
“今日冒犯,改日彭常定会向郎君赔罪,现在郎君还有事,我等不敢耽搁,就此别过!”
然后,彭常就下令手下让开道路,伫立在原地,一直目送着赵羡直至背影消失。
……
这个小插曲过去了,有些后怕之余,赵羡的心情还是十分好的。
见赵羡都愉快地哼起了小曲了,阿七非常佩服:“郎君不愧是郎君,经过刚才那种生死大事,都能这般风轻云淡。”
赵羡奇怪地问道:“刚才你们俩不是很勇吗?怎么,现在事情都过去了,反而害怕了?”
“没有。”阿七和阿六连忙否认,“我们不是害怕,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一直静不下去。”
阿六补充道:“那时候生死关头,脑子一热,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事情已了,就,就……”
“行了行了,别解释了。”赵羡对自己这两位心腹手下表示了生动的鄙夷,“怂了就是怂了,大胆地承认吧,我又不是不会不去不嘲笑你们的。”
这一通四重否定在充分展现了赵羡扎实的语文功底的同时,也成功地绕晕了阿七和阿六两人。
看着两个人迷糊的眼神,赵羡不禁更愉快了。
一个人的好运和背运都是有数的,经过这次有惊无险的遇劫后,赵羡一行顺顺当当地过了武关,沿着当年赵羡从长安回来的那条路,再也没什么意外地回到了南阳。
和当年一样,进了南阳的第一站,博山县。
之前是关中有故人,现在到了博山,赵羡依然有一位故人。
“牙兄!好久不见!”
博山县西平乡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居里,赵羡笑着和这位故人打着招呼。
当年那位一己之力挑战县中豪族的快乐风男,啊不是,孤胆县令,牙所,现在一身地地道道的老农打扮,看见赵羡一身的锦衣,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赵羡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的微表情,促狭一笑,当即让阿六拿来一套崭新的锦衣:
“来来来,牙兄咱们好久未见,这件衣服就当成是见面礼了。”
牙所严词拒绝:“自从两年前我卸任县令之职后,便是一个普通百姓,怎能着锦衣招摇过世呢?此礼我不能受。”
听他这么说,赵羡露出一副抱歉的表情:
“当年是我没有帮牙兄帮到底,这才害得牙兄最终还是罢了官。是我对不起牙兄,这就当成事赔礼了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