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是新生的一年,也是动乱的一年。
王朝的初始,改革、抵制,反叛、平乱,灾异、祥瑞,应有尽有。
当然,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因为这些东西以前就已存在,以后也不会消失,单纯的改朝换代并不能跳出兴衰治乱的王朝周期律。
更迭了朝代,当时的明月换拨人来看。
元年除夕,都城常安的寿成室(即未央宫)的露台上,当今天子王莽王巨君正在静静地看着天上被寒云遮了大半的残月。
虽然已是除夕,但京城中四望之下,除了尚冠里戚里这些达官贵人们住的里聚之外,别的地方尽是一片漆黑,毫无年节的喜庆。
新朝以十二月为岁首正月,因此官方的除夕乃是旧时的十一月底。这才短短的一年,百姓们几百年的习惯自然没法瞬间改过来。
至于那些正饮酒作乐欢庆佳节的贵人,对他们而言,哪一天没有饮酒作乐欢歌达旦呢?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王莽一声不吭,为了节俭,宫中没有点起灯烛,他的脸沉没在浓郁的夜暗之中,看不清表情。
不知站了多久,远处等候在角落里的内谒者令黄太低声唤道:“陛下,夜深寒重,奴婢伺候您回去吧?”
从黄太的角度看,王莽单薄高瘦的身影一动未动,依然在无声地看着远方。
黄太生怕忤逆了天子,不敢再劝,正要垂下头继续等着时,忽然听到王莽在问他:
“黄太,你说,予做错了吗?”
这话黄太如何敢回答,他吓得立刻趴在地上顿首不止:“奴婢岂敢妄议天子!”
王莽闻言轻笑一声,没有再逼这个瑟瑟发抖的老奴要回答,转而又轻叹一声,朝室内走去。
黄太见状,心底暗松一口气,忙不迭地爬起来,趋行过去就要扶住王莽。
王莽却朝他摆了摆手,声音竟是罕见的温柔:“今日乃是除夕,你就不用再陪着我这个孤家寡人了,回家去陪陪家人吧。”
黄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谢恩:“奴婢谢陛下恩典。”
待黄太的身影也消失在夜暗中后,王莽走回寿成室中的书房,案上尚堆放着一座待批阅的小山。
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王莽忽然回想起自己穿越前,连夜给学生们批改作业的场景。
多少年了?好像有个几十年了吧?现在别说批改作业了,就是那些公式,都忘了个大半了。
甚至,故乡的父母和妻子,也都过世了吧?只有本已中年的他靠着穿越到当时还是一个年轻人的王莽身上,才活到了现在。
而这一世的妻子,因为他逼死两个儿子王宇和王获之事,早就不再和他亲近,即便是他当上了皇帝。
剩下的几个儿子因为这事一直畏惧他,女儿也因为被他强行嫁给前汉孝平皇帝而一直埋怨他。
除夕的夜晚,他只能一个人坐在寿成室里,宫女和宦官都被他赶回家过年去了。
也只有这时候,他才能回忆一下穿越前的人和事,感叹一下穿越后的辛酸和孤独。
要是这世界上还有个穿越者能陪我说说话就好了,王莽忍不住想道。
等等,好像,还真的有一个!
王莽闭上的眼睛忽然睁开,这几年一直在忙着代汉建新以及各种改制的事情,他差点都忘了,之前可是有一个同样是穿越者的后辈,拿着“奇变偶不变”来常安找自己!
“来人!”
虽然内侍都回家了,但门外依然有宫卫在把守。去年王莽刚被人刺杀过,他不得不防。
听到他的召唤,很快外面值守的军官就大步走进来:“末将王兴,拜见陛下。”
“王兴?”见到来人王莽很是惊讶,“怎地是你值守?你没有回府过年吗?”
由不得他不惊讶,面前的王兴乃是他亲封的奉新公,官拜卫将军。
虽然王莽建朝称帝以后,把各种官职的名称都改了个遍,但卫将军依然是一个位高显重的官职。
这王兴能官居如此高位,并不是因为他是王莽的族人。他虽然姓王,但却是一个世世代代的常安人,原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城门令史。
之后哀章献金匮,为王莽代汉披上了天命的外衣。其中金匮中指名道姓地点出了十一个人的名字,声称这是上天派下来辅佐圣人王莽建立盛世的。
这十一个人里,除了王莽的八个亲信心腹以外,哀章当然会添上一个自己的名字,剩下的两个名额,就胡诌了“王兴”和“王盛”这两个吉利的名字。
经过王莽派人遴选,最终选出这个当城门令史的王兴,还有一个城中卖饼的王盛,应了这个缺,这两人于是一步登天。
听了王莽的问话,王兴长拜在地,满脸感激涕零地答道:
“末将蒙陛下不嫌鄙陋,拔擢臣于微末,臣甘愿为陛下效死,何况是为陛下看守宫禁。”
虽然他说的好听,但王莽岂会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想的,于是刚才对月时的惆怅哀愁消弭于无影,皇帝的威严再次从他身上鼓荡而出。
“说罢,除夕都跑来表忠心,是不是太傅和大司徒他们又欺负你了?”
太傅是安新公王舜,大司徒是就新公平晏,他们八个人跟随王莽多年,都是王莽的心腹旧臣。因此,自然看不起因为符命就得以和他们八人并列的哀章以及王兴王盛三人,平日里没少发生矛盾。
见王莽都说透了,王兴也不好再搁那表演了,只能悻悻站起来,垂首道:“陛下英明。”
见果然是臣下们又闹矛盾了,王莽暂时也顾不得后辈穿越者的事了,他揉揉发疼的头,招呼道:
“说说吧,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