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成离去之时,亦是夕阳西落之时。当光晕淡去,泼墨般的漆黑布满天地不久,无数的星便开始挣破夜幕先后露头探出。迎合白绫烛火,竟让潮气的空气在被弥漫浸润中,渐渐扩散出一种感伤的氛围。
再加上有众多被修行者气势所慑,不敢发出声响的秋蝉和鸡犬相衬,又使感伤中多出了几分诡异。
陈青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再次确定离开路线不会出现纰漏后,旋即纵身离开门房,轻飘飘落在了花厅前的榕树枝上并屈身仰靠下来。单手搭在膝上的他,唇角含笑间,亦在用那对沉敛似水的眸子不断扫视下方巡夜守卫,以及对面略显嘈杂的后院。
只不过由于赵煜的死别有原因,故而表露出来的父悲母伤亲痛场景并不全存,就连府中仆役和护卫都一副淡然的模样。
或是说,一切一切的悲痛都如赵宜般悉数埋藏心底——
当然对于赵家的种种,陈青当前还提不起‘重视’二字,何况通过下午时分的窥听,他已经知晓了自己将要如何抹去这段因果,至于眼下在此等候的原因,也无非是想要看看红菱是否真如李玉成计划那般前来盗尸,再然后,自然也就顺势落入了这张编制许久的巨网里。
如若红菱知晓有诈,明智不做这般冲动之事,那么他也会设法让红菱入局,成为手里的一枚棋子。
因为只有这般,才能通过红菱的身份搭上同在李玉成背后势力局中的昌兰叶家,继而借势将方家拉下水,断了林家村的灭村之危。
如此一来,明悟神坻权柄和享受供奉炼神所欠下的滔天因果,方能借机偿还不少,倘若将来敕封林泽阳或林嘉为神坻离开下界后,林家村还是因某事出现了灭村危机,届时自己不但不用担心遭受因果牵连让修行路上突生坎坷,心中更不会横生愧疚让心魔肆掠滋生。
只是因这个算计将会死去多少人,又将背负多少杀孽因果,陈青在乎的其实并不多。
毕竟这一切算计的根源,都即将由这具准备用来封神的分身承担,再则分身所用名号又是‘玉虚姜尚’,秉承飞熊之相,区区杀孽因果何惧有之?
想到这里,陈青浮想联翩之际,不由回首望了眼花厅正中的红木棺材怔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当月儿攀上夜空正顶时,他忽地察觉一阵极为隐晦的破风声在急速接近自己。
并且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道一闪即逝的气血波动。
来了!
陈青目光微微闪烁,当即就抽身离开了榕树,落身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他知道,红菱真如李玉成计划那般前来盗尸了,而且所选的落脚位置,还和自己一般同是这颗视野俱佳的榕树。
抬头望去,正好瞧见一道身着夜行衣的窈窕身影掠空落树,或是连续腾空消耗过大所致,那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晶莹汗珠。
红菱小心翼翼扫视四周,根本不敢发出丝毫响动,在确定巡夜守卫走远不曾发现自己后,方才稍稍呼出两口浊气,用手拭去睫毛上几欲滴落的汗珠。待到因身法消耗过大的内气恢复些许,这时的她又从怀里取出一枚丹药服下,旋即再度纵身爆射而出,匍匐在了花厅屋顶上。
不过花厅屋顶想比榕树可算不得多么隐蔽,无非只是因为高度和夜晚的缘故,才能在光线的阴影部分形成一个视线盲区,但若说是要凭借这里就能躲过赵府守卫的探查,她是万万来信不得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尽快将赵煜的尸体带走,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
然而正当她有所动作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响,紧接着出现的,便是密切至极的打杀声。隐约间,她似乎还听到赵家家主赵宜的怒声呵斥。
红菱心中一动,不由暗道:“莫非是赵家仇家夜袭报复来了?真是活该!”
赵煜身亡,起因便是因赵家仇家间接导致,虽然后来几家恩怨因县尊李玉成插手不了了之,但要说仇怨就此放下她可是当不得真。
不过就眼下情形而言,来袭赵家的势力具体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毕竟这一变故正好替她吸引视线且牵制住大多力量,更是让整个赵府形成了外紧内松的局势,可谓是十足的天赐良机。
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贸然举动,而是趴在屋顶等了许久,待到外面打杀声愈加强烈,花厅周边守卫也相继离去后,方才用手撑起身体,纵身落在了那具仍未盒盖的红木棺材前。
只是令陈青诧异的是,红菱在抵达棺材前再看赵煜时就像是僵住了一般,不但没有有所动作,反而是盯着赵煜尸身怔怔出神,垂着的双手也在沉默中渐渐紧握了起来。
那般感觉,就好像是被勾起了内心深处的什么回忆般。
隔了好一会儿后,她才轻轻叹息一声,举步上前,颤巍巍伸出手抚摸在了那张像是沉睡般的脸庞上:
“你这又是何必呢?”
“当初若是听我一言,又岂会沦为这般下场?”
“只是这《四象鬼封》的术法着实诡异,我也不知表兄他们能否替你解开,从而挣脱肉身束缚夺舍重生。”
“人世间苦,可既然来了这落落红尘走上一遭,你就真的愿意匆匆来,匆匆去吗?赵煜,你醒醒吧,固然哀大莫于心死,可你却只看着了赵宜的狠心,没能看见你娘和李叔的伤痛,他们才是真正在乎你的人啊。”
“倘若你自己连求生的意志都没了,又何能对得起我这般冒险大肆求人?”
说着说着,红菱声音开始变得有些哽咽,眼中也不住有些许莹莹泪花在闪动。
往昔推开门将自己带入这烟火红尘里的人是他,向自己倾诉红尘里的辛甜也是他,可如今他却忽地丢下自己独自离开了这亲口所述的红尘。
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但她只知道自己离不开他,没有他的存在,就好似突然迷失在了万丈红尘烟火里,就连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点点滴滴,都全是那个白衣纶巾,手持折扇,腰间斜插玉笛的人间翩翩浊公子。
他喜笑,天资绝伦,待人和善有礼,更是深明大义,饶是昔年被人陷害逐出上京都不曾有半点不甘,可就是这样乐观的他,最后竟在一向尊崇敬仰的生父逼迫下自废修为,且在饮下化魂水的同时被种下了术法,沦为半个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