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大笑,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郑鹏程看见这边像沸开的锅,走过来打探消息。于永乐告诉他,他们班“正在开政治局民主生活会,无关热谢绝靠近”。
郑鹏程正:“我就不能列席吗?”火车长鸣一声,掀动了一下身体,像是伸懒腰,接着便由缓及速地前进了。
这时候色已经渐暗,城市林立的高楼隔离了远方的日薄西山,夜幕逐渐成型,张开血盆大口吞噬地万物。
火车呼啸而过,附近连绵一线的街灯,更远处乡村淡黄疏散的灯火,淹没在这浓密壮阔的夜色里,显得懦弱渺,无可奈何。
车厢里的人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甩老,这是唯一的消遣方式。到十一点多钟,一个个精神萎靡,疲乏得连打哈欠,手里抓了绝世好牌也兴奋不起来。
连长在车厢里走一圈,叫各班清点上报人员和装备,算是点名,劝大家罢战休息。
又叫大家发扬风格,给司机腾座位睡觉。因为明下平板后,部队还要长途机动,司机休息不好,精神恍惚,开车时半梦半醒,把油门当刹车踩了。
按照原来的划分,平均每两人三个硬座。现在呢,一名司机要占用三个座位,切去了近半块蛋糕。
人群中睡态无奇不有,一个个仰长啸。
火车疾驶中,与铁轨碰撞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洒下一路欢歌,在睡梦中耳根都难清静。
不过睡了两个钟点,感觉浑身酸痛,从上到下,无一舒适:头脑昏沉,像头风发作脖子、腰板到尾椎,三点一线,一损俱损,共同分担着腰椎间盘凸出的痛苦屁股像坐了半个世纪的冷板凳,两腿不能自由伸缩,长久地蜷曲变得麻木不仁。
这样的旅途,还是尽早到终点罢,每个人心里都默默祈祷。像所有在摇篮中沉睡的婴儿,一旦摇篮停止了摇晃,就会醒来啼哭。
火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于永乐睁开蒙眬睡眼,到最后一节车厢连接平板的过道里透风,活动筋骨。
两侧尽是延绵高耸的山脊,此刻正忍气吞声,酣然大睡。四周万俱寂,只有当头的明月不眠不休,在值夜班。
今夜,家乡的月亮是否也一样的丰满,一样的明亮呢?
“都起来啦,都起来啦!快点,洗把脸,准备吃早餐。”六点多钟,大家被排长刘大友的呼声惊醒。
火车停在一家站,估计已经到了桂粤交界。这一夜的梦,只是拙劣的半成品,断续杂乱,登不上台面。
郭兴维尤其懊恼,桂林的水柳州的山,自己竟毫无知觉的与它们擦肩而过了,一面之缘也无。
早餐挺丰盛,馒头、包子、花卷、鸡蛋和一杯豆浆,此外还有一包榨菜,一人一份,是当地的军供站提前分好用白色塑料袋装着。
连长吩咐,各班指派一人下车领取,其余人员在车上原地不动。因为车辆来往不绝,人都下了车,兵荒马乱,难保不出事故隐患。
洪边祁人虽醒了,食欲还在睡梦中缠绵,看着做工粗糙的各色面食,他懒洋洋地剥鸡蛋壳,只喝了半杯豆浆。
于永乐命令他多吃,腹中有粮,不至于到时闹饥荒行军在外,一日三餐无法定时保障的。又榨菜是个宝,到了驻训场,终日汗流浃背,正该补充盐分。
早餐过后,人都活跃起来了,车窗外转瞬消失的行人、高楼、湖泊,他们好奇地品头论足,仿佛乡下人初次进城,一切都是新鲜,东张西望地要将所有景色看个够。
下午,终于到达终点站,站台上大字标写“遂溪站”,这是湛江市下辖的一个县。火车上的拘谨难受的苦算是吃完了,火车下颠簸劳顿的苦才刚刚开始。
还没下车,鼻子灵敏的人,首先闻到海边及海鲜市场上吹来的咸腥独特的风味。
内地土生土长的人没有闻过这种气味,仿佛顽固的人要排斥新生思想,胃里即刻滋生出暗流涌动的力量。
海边长大的人,联想到餐厅里大桌子上陈列的生猛海鲜,嘴里一片滋润。
车辆装备下了平板,梯队长告诉大家,接下来还有八十多公里的摩托化机动路程,因为路况复杂,用时预计两个时,晚饭前到达早期集结地域。
大家打起精神,这是前期战备机动集结最后的战役。
梯队长发号施令、信号员用旗子依次传递命令:“人员登车,车辆启动!”
刚登上车,一股炽热的气流热情洋溢地扑面而来,叫苦连:外面的气已经够受的了,厚帆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车厢里热量厚积薄发,温度不低于五十摄氏度。
人员虽已登车完毕,车辆并未立即开动,梯队长事必躬亲,正从前至后一台车一台车的检查。
一分钟有多长?有人形象地对比,这要看你是在厕所内还是厕所外。
此刻坐在车里的人,又不能探头探脑,跟站在厕所外捂着肚子的人,感同身受,正在细细咀嚼着一分钟的长度。大家面面相觑,相互鉴赏着对面脸上汗珠由点汇成线,顺势下流。
郭兴维坐靠在车厢的侧挡板上,瘫软像将要溶化的奶油冰淇淋,道:“我发觉我流的不是汗,全是油脂。”
掏张纸巾在脸上一抹,洁白的纸巾立刻变得湿漉漉、油汪汪。
孙大发道:“这不正好,组织免费提供条件让你矫正体形,你该喊阿弥陀佛才对。”
耿志钰调皮地:“这车厢像个微波炉,等到了集结地,我们都变成烤肉了。喂,赵不识,你看紧自己的火腿,孙大发眼睛贼得很,当心被他偷了去。”
于永乐叫大家稍安勿躁,心静自然凉,可是他自己都抑制不住滚滚而下的汗水:“都别吵了,我今请大家洗桑拿。”
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嘘”一声:“安静,安静!梯队长走过来了。”
顿时鸦雀无声。
梯队长含有警告意义的手敲后挡板:“你们这里像锅粥,都把钢盔戴好。”
好容易,车开了,前挡布窗口灌进风来,几个人宛如困在铁屋子里将要窒息,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约而同挤向前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