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似乎憋屈了一个冬天，这次非要下个痛快不可。

哗啦啦，随着一道闪电划破天际；轰隆隆，紧接着，今年第一道春雷，响彻云霄。

顿时，大雨倾盆而倒，天地间浑然一片……

王百家站在工地上，空旷的房子里，目及之处，全是钢筋水泥混浇而成的楼房，似乎都被大雨浇透了下来。

他和工地上的其他男人一样，都从不同的农村里，为了谋生计，聚到这个正在热火朝天建设的大城市里，只能靠着年轻的体力，当一名社会最底层的建筑工人。

原来偌大的工地上，是钢花四溅的火星，以及挖掘机和推土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还有重型卡车来回扬起的滚滚烟尘。

此时，全都因为一场大雨的到来，安安静静的停放在这个凌乱的工地上，正接受着1998年开春的第一场大暴雨的洗礼。

王百家蜗居在这个还未完工的工地上，有过茫然，心也有过不甘。

即使，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低到尘埃里的普通人，这辈子，有可能拼尽全力，也仅仅只能勉强苟且活着，做一个生前不过微不足道，死后也就是个寂寂无名的农民的儿子，一辈子混在工地上当个泥水匠，但也无法按压住自己的狂热的内心。

虽然，为了承担家庭的那份沉重的责任，身前身后，他王百家都已经无法再逃避现实，只能日复一日的在工地上，随着这个城市的这栋高楼拔地而起，又辗转迁徙到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工地上，继续这样高强度、重体力的劳动，然后挥洒着青春到中年的所有汗水和血泪。

王百家眼瞅着这开春的大雨，淅淅沥沥的从工地上，那大敞开着的窗口飘了进来，看来一时半会还停不了了，转身便把那床混满水泥味儿的床褥卷了起来，塞到最靠里面的墙根下，远离窗口飘了进来的雨水。然后一股脑子坐了下来，又从被褥里面抽出一本厚厚的小说，翻开来看，正是他刚来到这个城市的那天晚上，出门购买生活用品时，顺便从夜街的地摊上，海淘回来的盗版小说——《平凡的世界》。

初中没毕业的王百家，已经过了满怀梦想的青春年华，越过三十而立之年后，很早就背负了家庭的重担。

如今，就快四十的年纪里，更是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下，抱有过多的幻想。

只是在这样的雨天里，他还会抽出从地摊上花了一块五毛钱买来的《平凡的世界》反复来看。这不仅是为了打发在这个无聊的雨天，和那无所事事的时间，更是为了能从书里去寻找那埋藏在心底深处无人触及的梦，和一并融进男人血液里的不甘于被现实生活磨灭了意志的人生。

“王百家，你弟来找你了，快下来。”这时，透过雨水浇下来的声音，王百家隐约听到了楼下传来了空旷的喊叫声。

王百家疑惑的把书放下，走到楼梯口，不解的反问道，“胡胖头，你喊我干嘛呢？”

“你弟来找你了。”包工头胡林生站在一楼的楼梯口，敞开着大嗓门，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王百家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了他弟弟王百年从楼梯下走了上来。

“哥，我估摸着雨天你应该不开工。所以，我今天下午就请了半天假，便过来找你了。”三十刚出头的王百年，身体早已经褪去了青春的羞涩，一米七二的身体里，是出社会多年之后的沉稳和历练。

“这么大的雨，你是怎么过来的？”王百家反应了过来，怎么也没料到，王百年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便沉着个黑脸，不解的问道。

“我从厂门口，花了两块钱打了个三轮车过来的。”王百年自动忽略了王百家的黑脸色，微笑着解析道。

“吃过饭了没？”王百家黑着个脸，继续冷冷的问道。

“嘿嘿！急着赶了过来，还没吃呢？”王百年嘿嘿一笑，尴尬着摸了一摸头，回道。

“那你别上来了，就在下面等我一会儿，我们出去找点吃的。”王百家一听，转身就拐回了卧铺里。

王百年一听，便停了脚步，站在楼梯口，继续等着。

王百家走回卧铺前，套上一双拖鞋，然后在床褥子里，摸出二十块钱，就走了下来。

“三哥，还下着雨呢？”王百年看到王百家走了下来，便开了口。

“没事，去胡胖头那儿借个大伞就成。”王百家一边说着，一边走下了楼来。

王百年一听，也不再说什么，随后跟在后面。

“出去呢？”胡胖头挺着个大肚子躺在一楼门口的藤椅上，一看到王百家走了下来，便抬头问道。

“嗯！他还没吃饭呢，要借你的伞用一下。”王百家打了个招呼，就问道。

“在门角落那呢！自个儿拿去。”胡胖头肉肉的手，一指向那零乱的门角落，继续悠然自得的说道。

“走吧！”王百家一听，也不客气，走到门角落，拿起那把大雨伞，到门口一撑了起来，就冲王百年喊道。

“好嘞！”王百年一听，缩着个身子，就钻到了雨伞下。

狂泼的大雨，连绵不断的继续倾倒了下来。

王百家带着王百年钻出了工地，也没走多远，就钻进了工地附近的一间破败的瓦房里，那里正有一对潮汕地区来的夫妻，开了个小门店，经营着这些外出打工者的小生意。

“老板，来两份炒河粉，两斤米酒，一碟花生米。”王百家进了门，就收起了雨伞，喊道。

“好嘞！要加点辣不？”老板娘操着不大熟练的普通话，问道。

“加一点吧！微辣。”王百年走了进来，就寻个靠边的角落坐了下来，应道。

王百家随后把雨伞靠墙边放下，也坐了下来。

“三哥，今年清明节要提前回家吗？”王百年看了一看外面的雨天，脱口而出。

“这段时间总是在下雨，也开不来工，大概要早两天回去吧。”王百家眼瞅着外面的雨天，有点儿犯愁着。

“我看今年的雨水似乎特别多，家里的房子实在太漏了，要不，你赶着清明回去，先招呼着盖房子的事吧。”王百年有点儿纠结着，说道。

王百家一听，疑惑的抬起头来，“你今天冒雨来找我，就为了这事？”

“还有，我想辞工了？”王百年有点儿心虚着说道。

“什么？你知道现在家里什么情况吗？现在制衣厂正不愁招人呢，多少人想挤也挤不进去，我还是托了胡胖头多少关系才让你招工进厂的？你现在竟然跟我说不想做了？”王百家一听，突然冒火了起来。

“三哥！”王百年似乎料到王百家的反应，看到老板娘正端着一碟花生米和两斤米酒过来，便急着喊道，“你先不要发火嘛，先听我解析。”

“你也知道我们家什么情况，连筹一万块盖房子的钱都还不知道在哪？现在，工厂少，出来找工作的人多，到处都是从农村出来找工作的年轻人，多少人找不到工，要去睡天桥下。何况，制衣厂现在订单也多，还是计件算的工资，一个月下来，虽然辛苦了点，但怎么说也有两百多三百块，比在工地上累死累活的干好多了，你还想咋滴？”王百家一激动，也不听王百年的解析，就继续的唠叨了起来。

“三哥，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继续呆在那个一天干十二个钟的制衣车间里跑腿了。”王百年依然坚定立场，解析道。

“你知道现在多少人想进也进不去吗？”王百家有点恼火了起来，反问道。

“那是他们，不是我。”王百年连想也没多想，话就脱口而出。

“那你，到底想干嘛？”王百家看到老板端了两碟炒河粉过来，硬生生的忍住了就要冒出来的怒火，压低着声音，不客气的反问道。

“三哥，你先不要着急，听我说。”王百年给自己倒了杯米酒，往口中一灌，就红着个脸，说道，“这两年，你们没问我要钱，我存了三千多块了。我自己留下八百，剩下的给你带回家，我想你手上应该也有点存钱了，不够找人借点，先回家把房子盖着先。”

“打地基就要两千了，那也还不够呀。”王百家皱着眉头说道。

“大哥出事故了，不是赔偿了八万。”王百年说道。

“你想也别想，那是大哥用命换来的钱，留着给王不凡呢。”王百家不客气的怼道。

“这不是家里的房子漏水了吗？墙缝都裂了两尺宽，事急从权嘛！再说了，家里本来盖房子的事，就是我们三兄弟的事。现在，大哥不在了，侄子王不凡也有份吧。”王百年解析道。

“那也不行，这钱不能动。”王百家想了一下，坚决回道。

“那行，你可以一步一步分开来盖，又不着急一时就要完成嘛，我身上的钱就那么多了，全部都给你吧！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了。”王百年无奈的说道。

“你就不能好好的呆在厂里上班吗？”王百家不解的问道。

“哎呦！我滴三哥，这个家已经把你绑住了，我也很感激你的付出。但是，想要彻底改变命运，我真的不能继续呆在厂里了。”王百年解析道。

“过了年，你已经三十一了，看看村里哪个男人三十一还没取老婆的，你不知道我们不问你要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吗？”王百家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难道，我也回农村娶一个像三嫂那样能干体力活的媳妇，然后，又被生活所迫，像你一样，以后也只能到工地上干建筑工人。再过个几年回家，和你吵着分那点破家产吗？”王百年不满的反问道，“三哥，我不是嘲笑你，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相反，我还感激你为这个家庭的牺牲，正因为有你代替去世的大哥，来抗着这个家庭的责任，我才得以脱身。我也知道我们这个家庭是什么情况。所以，我不能认命，这个家需要有人走另外一条更冒险的路。因为这是一个崛起的时代，只要我不死，总会有出头之日。这才是我要辞工出来，去寻找其他出路的根本原因。”

“那你还是直接告诉我，你到底想要干嘛吧？”王百家有点儿不耐烦的问道，“我还是听不懂你那套大道理。”

“我想辞工出来摆地摊。”王百年感觉解析太多也没用了，便直接回道。

“这就是你想要的出路？也想去天桥底体验一翻人生吗？”王百家一听，郁闷的灌了一口酒，质问道。

“三哥，这对我们这些没有什么本钱的农村人，也是一个机会。你没见，现在多少农村人开始拥进这个大城市来找工作了，还有多少工厂正在建设中，到时工厂多了起来，人也会越来越多。有人的地方，就要吃喝拉撒，就有生意做。虽然，这是一个冒险的行为，但同时也是一个发财的机会呀，只要能下苦力，到处都能发财。”王百年看到王百家愿意听他的解析了，便激动着继续解析道。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王百家实在无法理解弟弟王百年的做法，也深知自己说服不了他，便无奈的回道。

也许，这大概就是路遥先生笔下的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不同的人生写照吧！

至于，未来的人生，路究竟该怎么走？得失之间究竟又该如何去权衡利弊？

王百家自个儿的心里，也没个底。

所以，对于弟弟王百年的选择，他王百家还能说些什么呢？

王百家在心里默默地自嘲了自己活像个孙少安，为了扛起家庭的重担，早早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现在，面对着迷茫，无助，又难过的人生，却什么也没法诉说得出来，便埋头继续吃起个炒河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