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七月十一日。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味,左三思掩着鼻子,用力踹向面前的门。
那并不坚固的木门一下子被踹开,门内积蓄已久的黑烟与火焰瞬间涌了出来,左三思虽然做好了准备,但还是被熏得倒退了几步。
片刻后黑烟大部散开,左三思挥手扇动残余的烟雾,向门里望去。屋子里被搜刮得很干净,一些无法被搬动的粗大家具上燃着残火,散乱地倒在屋内。几具尸体横陈于地,其中还有一具赤裸的女尸。
左三思麻木地退了出去,三天来见了无数次相同的景象,他已经丧失了痛苦的能力。
“左大哥,这村子我都看过了,都是一样……”孙行远从村子深处跑了出来,对左三思摇了摇头。
左三思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地上,看着西方沉沉落下的太阳。
“把他们聚在一起,烧掉吧。”良久后,左三思站起来,向村口的空地走去。
孙行远朝左三思行走的方向看去,那里躺着几句暴露在野外的尸体,他沉默着点了点头,跟在左三思身后。
两个人花些时间聚集了一些柴木,把散落在屋外的尸体都堆在了木头上面。左三思向木堆掷出火把,大火在他面前燃起,他看着火焰,瞳孔里闪烁着赤红的光。
“左大哥,还要向西去么?那样可能就会遇到虏兵了。”孙行远担忧地说。
一个多月前左三思向他提出要去河间府接朋友来养马岛,他知道眼下不太平,担心左三思孤身访友会有危险,所以不仅借了左三思路费,还花些时间赁了条能横穿渤海的大船,驾船与左三思一同来了直隶。
出发前孙行远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此行会遇到建虏入寇,更没想到会目睹这样可怖的场景。在宝坻上岸后已经过了三天,他没有见过一个活人,一路上见到的只有鲜血与尸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敢相信天子脚下的土地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看着左三思的脸,心头又涌起那股挥之不去的疑惑。他这左大哥最近令他觉得有些陌生,他和左三思接触已久,知道他会哭会笑,不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自从上岸以后,左三思脸上就没有出现过任何表情,无论看到什么场景他都诡异地冷静,就像是早就知道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样。这让他心中生起一丝恐惧来,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对左三思的过去一无所知。
“再给我一天时间吧,如果还是没有遇到活人的话,就回去。”左三思面无表情,轻声说。
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左三思掏出怀里的干粮,借着火光嚼了起来。
孙行远实在做不到左三思这样在火化的尸体旁吃东西,他向远处的树林方向走了两步,嚼了几口干粮,可胃里翻涌,他又忍不住吐了出去。
树林中传来了几声鹰鸣,孙行远抬头看去,只见几只鹰在盘旋在树林某处的半空中。他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又走近了几步,仔细看向鹰群盘旋的方向。
昏黄的光线下,孙行远看到林间那片土地上躺着个模糊的影子。
那分明是个人!孙行远赶忙把干粮揣回怀中,向那人影跑去。
孙行远走到近前,看到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她静静地躺在树下,衣衫整齐,像是睡着了。
“姑娘!姑娘!”孙行远伸出手指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感受到呼吸后赶紧拍了拍女孩的脸。
那女孩的呼吸加重了几分,缓缓睁开了双眼。
“别碰我!建虏!”
睁眼的刹那女孩便迅速跳开,躲到一颗大树后面,抽出了怀中的短剑。孙行远被吓了一跳,向前走了几步试图安慰她。
“滚开!狗奴!滚啊!”女孩大声喊叫着,冲孙行远胡乱地挥舞手中的短剑。但她明显没什么力气,半个身子倚在树干上,挥剑的手有气无力。
孙行远看那短剑锋锐,一时间也不敢靠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孙行远纠结时,一个黑影从孙行远后背窜出,向女孩猛扑过去,将她扑倒在地。
孙行远看过去,只见左三思把女孩抱在怀里,用力掰掉了女孩手里的短剑。
“已经够了!够了!都结束了!”左三思抱着女孩,连续数日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居然流下了泪水。
那女孩挥着手反抗了一阵,终究还是耗尽了本就不多的体力,偏着头晕了过去。孙行远看着女孩的睡颜一阵恍惚,他想起这是三天以来他们遇见的第一个活人。
“左大哥,授受不亲。”片刻后,孙行远反应过来左三思抱着的是个陌生的女孩,赶紧提醒。
————————————
左三思坐在一栋既小又破的小屋中,望着一旁挂着的火把发呆。
这里甚至说不上是屋子,房间只有一张粗糙的床和桌子,几块形状不规则的木板被简单地拼到一起,构成了这小屋的墙壁。木板间露着大块的缝隙,透着屋外清冷的月光。这种简陋的房屋通常被建在田间,农民在长时间劳作后会在这里进行短暂的休息。因为实在是过于简陋,反而得以在建虏手中幸存。
屋中的床上正躺着那下午从林间救来的女孩,此刻她气息匀称,口中传出轻微的呼声,像是只睡着了的猫。
“左大哥,我们带着这个女孩继续向西也不方便,既然救到了人,我们是不是……”孙行远欲言又止。
“嗯,今天先在这里睡一晚,等明天一早这位姑娘醒了,我们就带着她回养马岛。”左三思回答。他知道再往西就是建虏频繁活动的区域,即使不考虑危险,他也不想再看满地尸骸的景象了。
孙行远点点头,脱掉外衣裹成一团,枕着外衣躺到了地上。
“兄弟,这些天苦了你了。”左三思看着灯火下孙行远憔悴的脸,心中有些不忍,他知道他这明朝兄弟其实本不用陪他来遭这个罪。
“没什么,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孙行远闭上了眼睛,“比起这个,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在宝坻上岸后你不向西南的河间府走,而是背道而驰一路去向西北。一路上的惨状,你又为什么像是早就知晓。你跟我撒了谎,你不是为了什么朋友来的。”
左三思有些吃惊,心想孙行远虽然忠厚但并不傻,这几日自己表现得过于沉着果然让他生出了疑惑。正在他盘算着怎么解释时,一阵风从木板墙的缝隙间灌了进来,把墙上挂着的火把吹的一阵摇晃。
左三思迅速跳起,抓起火把丢到地上,猛地几脚踩灭了火。
他风中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声。
孙行远显然也听到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抄起放在一旁的短棍。
两匹战马的马蹄声急速接近,在小屋旁停了下来。左三思知道,火把的光已经暴露了这里有人的事实。他失算了,本以为建虏杀光了此地的人就会离去,可没想到居然还有残兵留在这里。
外面的人用满语叫骂着,左三思听不懂,但他猜得到是出来跪下不然杀头之类的言语。
他向孙行远使了个眼色,抄起从林中女孩那里得来的短剑,站在门的一侧。孙行远立刻会意,猫着腰站在了门的另一侧。
屋外的满洲人停止了叫骂,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连续不断的风声不停传入左三思的耳朵。左三思心里有些慌乱,这木屋墙板的缝隙扩大了风声,盖过了屋外满洲人的脚步声,他无法判断满洲人移动的位置,只能赌他们会破门而入。
啪的一声,木板断裂的声音在左三思的身侧响起,一柄锋锐的长刀刺穿木板,直刺左三思的腰间。左三思赶紧后仰,摔倒在地躲过了刀锋。
左三思刚倒下,孙行远腰间木板处也是一把长刀刺入,孙行远举起短棍去挡,短棍被齐刷刷的切断。
左三思错了,久经战阵的满洲人根本不会做那愚蠢的破门之举。他们轻着脚步来到了屋侧,借着月光看到了屋里两人的位置,直接用他们锋锐的战刀刺穿木板想了结他们二人。
左三思刚从地上爬起,木屋那薄弱的木板便被门外满洲人踏破,两个留着金钱鼠尾的彪形大汉闪了进来,手上长刀不由分说向左孙二人砍去。
左三思闪身躲过砍来的刀,抄起身后的桌子砸了过去,他面前的满洲士兵也不躲,那薄木板制成的桌子砸在他身上瞬间粉碎。
“哼哼。”满洲士兵看着左三思,轻蔑一笑。
左三思心知再无办法,只得拿着短剑向满洲兵扑了过去。一旁孙行远见左三思行动,也手持半截短棍与面前满洲兵扭打到一起。
左三思穿越前只是个大学毕业生,孙行远也不过是个比寻常人力气大些的农民,两个人不多时就被那彪悍的满洲兵压制,左闪右躲只能自保。
四个人正打的昏头,身边却传来一声异响,左三思闻声望去,只见下午被他救下来的女孩翻身从床上跃下,趁着四人打成一团从墙上破洞中逃了出去。
左三思心里大骂此人见难就逃,身子略微迟疑,左臂立马挨了一刀。他低头看去,那伤口血流不止几乎见骨。身前的满洲兵又是一刀挥来,左三思快步后退,不料脚下一个趔趄,居然又倒在了地上。
满洲兵嚎叫着挥刀跳了过来,左三刚思从地上爬起了一半,那刀已刺至他的喉咙。
一滴血从左三思的喉咙上滴了下来,满洲兵手上刀势仍然不减,左三思呆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满洲兵的背后却忽然传来了两声羽箭破空声,那两个满洲兵同时一抖,扑通两声倒在了地上,溅起一阵烟尘。
左三思挥手拍散烟尘,顺着墙洞向外望去,只见刚刚那翻墙出去的女孩正站在屋外,双手握着两张弩,大口的呼吸。
“姑娘到底是何人!”左三思一脸震惊地问。
“巡关御史王肇坤之女!”少女娇俏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威严。
方才剧烈的动作崩散了女孩的头发,一阵风吹过,她那如瀑般的三千青丝在风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