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三思是被人摇醒的。
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左三思的双眼被眼光刺激,揉了好一会才稍稍减轻了些不适感。
“怎么了?”
他仍然迷迷糊糊的,但看到自己面前好像站了个人。
“左里长,海寇来了,有好多人,带头的指名要见你!”面前那人劈头盖脸地说。
“海寇?什么海寇,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叫醒我。”左三思翻了个身接着睡。
面前那人啧了一声,伸出手想再去推左三思一次。但他的手还没到,左三思却腾地一声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左三思双掌揉着太阳穴,摇晃着头。
“都正午了。”
“靠。”左三思骂了一声,心想自己真是没用。
他来到养马岛后就一直住在孙行远家这厢房,一个多月前才搬到了新房子里。昨天他把自己的房子让给王姝一家自己重回厢房,反而觉得这里比自己的新房子还亲切,加上他又已多日劳累,头一沾枕就死死地睡到这正午。
左三思又揉了一会眼睛,勉强看清那摇醒自己的人,却是那叫孙六的岛民。
“多谢六哥了。”
左三思说着就要翻身下床,但双脚着地却踉跄了几步几乎摔倒,幸好被孙六扶住了。
“里长没事吧。”孙六被吓了一大跳。
“没事没事。”左三思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但心里清楚这不过是积攒多日的劳累而已。
“六哥,你知道难民们现在情况如何么?”左三思被孙六扶到井水旁洗了把脸,边洗边问。
“知道啊,他们大张旗鼓的,正在岛北修房子呢。”孙六紧紧跟在左三思身后,生怕他掉进井里。
“修房子?”左三思有些疑惑。
“那个叫王姝的姑娘早上来找过您,看您还在睡就走了。走的时候还说没他姓左的一样能修。”
“娘的,真行。”左三思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脸。
“那难民们早饭怎么解决的?”左三思又问。
“那王姑娘来的时候,把行远也吵醒了。行远知道您还在熟睡,就做主把孙常英老族长留下来的存粮拿给难民,还叫上了一伙青壮一起去修房子了。”
“怎么不叫醒我?”左三思一脸惭愧。
“行远特意嘱咐的,说是左里长累了多日,别来打扰。还让我守到这,等您醒了再去通知他,别的人一概不准进厢房。我本来也不打算叫您,但刚刚有报信的村民说又来了海寇且只见你一人,我只能把您给喊醒了。”孙六道。
左三思一听这话都快哭了,心说孙行远这主妇力也太强了。
“六哥辛苦了,我们也去干正事吧。”左三思向孙六抱一下拳,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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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晚了很久。”林半介站在海滩上,看到左三思姗姗来迟的身影,面露不满。此刻他带了全部兵马来,说话的底气也足了一些。
“实非有意,但俗话说好事不嫌晚嘛。”左三思虽然心中抱歉,但为了打压林半介的气势,脸上还是嬉皮笑脸的。
林半介也不想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缠,一言不发向海面望去。
左三思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海面,只见海面上浮着三艘船。几艘船虽然都卸了帆,却不靠岸,只是静静地泊在不远的海上。居中的那一艘船左三思曾在马宸来袭时见过,就是林半介现行逃走时偷偷开走那条鸟船。剩下两条船一大一小,小的不过是寻常可见的快船苍山船,但那大的居然是条大型福船,不知是海寇们从哪一路官兵那里抢来的。
这福船实在是意外之喜,虽然这种福船诞生很早,在火器当道的明末已经很难和各种新式舰船相媲美,但这船吃水深且十分高大,作为运送货物的商船显然极为合适。左三思担忧过烟草种植后自己可能无法跨越渤海将烟草运送到满洲,此时这艘福船的到来无疑解决了他的一大问题。
“兄弟们先下来吧,都在船上待得够久了吧!”左三思心里高兴,冲船队豪迈地挥了挥手。
船队上静悄悄的,水手们聚到船舷边,几十双眼睛带着疑惑盯着左三思,看得他的有些尴尬。
“怎么,这是没和兄弟们说?”左三思皱着眉头望向林半介。
“你不是也说好事不嫌晚么。”林半介看左三思吃瘪,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林半介向前一步,冲海面上吹了声口哨,三条船这才缓缓靠向岸边。
左三思心里暗骂一声,心想这老头居然还在跟自己显摆船队只听他的,但他嘴上却不多说,仍是满面微笑。他知道林半介一伙人的归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日后自然有一万种分化这伙海寇的方法,此刻便让林半介最后嚣张几次,他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驳了林半介的面子。
方才船队在远处海面左三思没有看清,此刻驶近左三思才看到三艘船的船体上面都覆盖着一片青苔,空气中也传来一股难闻的霉味,一看就知道这船是很久没保养了。
不仅如此,船只停稳后水手们鱼贯下船,左三思这才看到这三十多个人几乎个个带伤,更有几个伤势严重的因为伤口发炎烧晕了过去,被轻伤者抬了下来。轻伤的也没好到哪去,个个都面色枯黄,嘴唇干裂,想是有两三天没喝过水了。
左三思知道这伙人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怪不得昨天林半介接受了自己所有的苛刻条件。他想到这又有些佩服林半介,换成别人带着这幅模样的队伍估计昨晚已经求着自己收留了,这老家伙居然还能耐着性子和自己周旋,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六哥,麻烦你去村里叫几个爷们,让他们带上几桶淡水和一些草药过来。”左三思赶紧对身后的孙六道。
那孙六本就有些害怕海寇,听了这话忙一溜烟地跑了。
海寇们到了这步田地仍然十分凶悍,一上岸就齐刷刷的拔了刀,等着林半介一声令下就乱刀砍死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都收起来!”林半介冲海寇们喊,“我们以后都要受这左里长的照顾。”
海寇们虽然对林半介的话感到茫然,但还是乖乖地收了武器。
林半介看着自己手下这个样子也没心思和左三思搭话,在海滩上焦急地踱着步子,左三思也在思考怎么安顿这帮海寇,一群人就这么无声地站在烈日下。
过了一炷香左右,孙家庄方向忽然涌出了乌央乌央的一大帮青壮。这一行人接近百人,虽然带了左三思要的淡水和药草,但各个都扛着鱼叉锄头,脸上凶神恶煞的。
“里长,别怕,我们来保护你了。”孙六带着一队人猛跑到左三思身前,气喘吁吁地道。
对面的海寇们看这架势,又纷纷把武器拔了出来。这更激怒了村民们,两拨人气势汹汹,眼看就要开打。
左三思一阵感动也一阵无语,心想不是这意思啊我的六哥。
“都把手里的家伙放下,自己人。”左三思赶紧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向岛民挥舞双臂喊道。
村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海寇什么时候成了自己人。但左三思前一晚解决难民与岛民间的矛盾时立下的威势尚在,他们犹豫片刻后还是依言放下了武器。
一旁海寇们见状,也在林半介的催促声中收起了兵刃,但个个都绿着眼睛盯着村民们带来的淡水。
“来来来,都来喝啊。”左三思见状,拨开身后的人群喊了一声。
海寇们一动不动,仍然只是远远地看着水。
“哦哦哦。”左三思拍了拍脑门,转身从水桶里舀起一瓢水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没毒,没毒。”左三思又喊。
海寇们这才放心,他们也不等林半介的指令,所有人都一拥而上扑到水桶旁边,瓢舀手盛的牛饮起来。
“六哥,你带几个人把那边躺着的几个海寇也救治一下。”左三思看那几个伤重晕倒的海寇被丢在海边无人打理,便对孙六说。
孙六不太情愿,但看到那几个海寇一动不动躺着似乎没什么危险,身上严重的伤势又让他有些同情。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叫上几个胆大体壮的村民,携带草药和淡水走了过去。
“左里长,这船队我带来了。你答应帮我出兵复国,可一定要做到。”林半介走到左三思身边说。
左三思没想到林半介会当着这么多人说起此事,他心里一惊,赶紧拉着林半介向人群外走了几步。他此刻还没有完全掌控养马岛,不想让村民知道那晚的密谈。
走出几步左三思回头看去,只见人群乱成一团,似乎没人注意到林半介的话。
“虽说现在这天下纷乱,但我现在不过是一介平民,未必就能如你所愿地成为一方诸侯。”左三思确认过此地四下无人,轻声说。
“做不做得到另说,我会帮你做到,但我需要一个承诺。”林半介的语气十分坚定。
“你为何对我如此有信心?”左三思皱眉,他实在不知道这日本人为何这么相信自己。
林半介怔了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心里是知道答案的,他没来由地觉得左三思有些像自己的旧主石田三成,但他不想说出来。
“你要是相信我,我也可以答应你。如果能在一方割据,我便帮你复国。”左三思见林半介半天不说话,只得继续说。
“你说的割据一方是指多大的地盘?”林半介问。
“嗯……”左三思略作思索,“起码要占据黄河以北吧。”
“不!”林半介斩钉截铁,“关原之战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我现在五十四岁,等不到下一个三十年后了,我要在活着的时候看到石田的旗帜插回日本。你打下山东就要助我,不然我宁肯带着这船队葬身大海!”
左三思本想拒绝,但看着林半介那老迈的脸上浮现出礁石般的坚定,他忽然有些动容。
即便是自己也不可能像他这样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坚持三十多年吧,左三思心中自言自语。
“好,我答应你。”左三思向林半介伸出手。
林半介看着左三思伸出来的手,愣了一下。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也将自己的手伸出,与左三思交握。两个人也不说话,属于男人的契约就在这无言中缔结。
这一天是崇祯九年七月十五日,许多年后,它将作为一个改变中日两国历史的日子被传颂,后世的史学家们称这一日为“养马岛会盟”。尽管此刻这场事件两个主角都各怀鬼胎,所谓会盟也不过是一伙走投无路的海盗来到了一处小岛落脚。
“这支船队,你打算如何使用?”握过了手,林半介又道。
“接着做你们的老本行,这里就是根据地。”
“你是说打家劫舍?”林半介有些不解。
“对,但也要做些商贸,而且不能再打劫大明的百姓了,去满洲或者日本去做。日本此刻是德川老贼当政,想必你也不会有什么负担。”
“我可以劫掠幕府的运粮船,但不会惊扰日本的平民,他们都是无罪的。”林半介摇头。
“那你劫掠大明的百姓时可曾想过他们也是无罪的?”左三思虽然知道此刻应该拉拢林半介几句,但听到他这话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
林半介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人在屋檐下,他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有还嘴。
“船队的旗号也要改掉。”左三思又道。
“改成什么?”林半介问。
“黑旗,一面硕大的黑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