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月九日
“今年雨水多得很,换在以往可能会有个好收成,可惜了。”孙行远双腿淌在化成烂泥的土地里,艰难地向前跋涉。
贺久一行人毕竟是官军,养马岛虽然人多却无人敢抵抗,贺久一声令下便轻轻松松地抓了三百多壮丁。此刻这三百多人刚刚上岸,被绳索栓成一条长龙,垂头丧气地向着位于五丈河大堤行进。
孙行远的声音传到了走在他身后的左三思耳朵里,左三思微微抬起低着的头,想到这还是暴打贺久那晚以后孙行远第一次找自己搭话。
“不知道要多久能把大堤修完。”左三思轻声说。
孙行远边走边回头,看了左三思一眼,见到他嘴角的伤口还在流血。
“对不住。”沉默片刻后,孙行远把头转了回去。
“你又没做错什么。”左三思说。
“如果不是我为妹子定了门亲,事情应该不会变成这样。”孙行远目视前方,脚步不停。
“不知道妙卿现在在岛上还好么。圩子还没来得及加固牢靠,门又被撞破了,海水继续涨的话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不知是因为时间紧迫还是别的原因,贺久在岛上抓了年龄合适的男子后就急匆匆地走了,老幼妇孺还在岛上挣扎,左三思不由得担心起孙妙卿来。
“要是能平安回去的话,就跟我那妹子提亲吧。”孙行远说,“那晚之后她一直顶着悔婚的帽子,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嗯……”左三思本来还有几句话,但背后押运的官兵抽了他一鞭子,他后背疼痛,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孙行远也不再说话,两个人简短的对话就这样结束。
队伍无声地在冷雨中前行,左三思抬起头,隐隐看到前方的黑色的一排建筑,那便是五丈河的堤坝。
“快到了,都快着点!”一名军士嘴上嚷着,随手挥了一下手里的鞭子。
村民们已经被雨水泡得麻木了,几个被抽中的人只是低低地呻吟一声。那抽人的士兵没有听见预料的哭爹喊娘,顿时大为不满,手上又不停地抽打了几下,直到人群哭喊的声音大了起来方才停手。
“别打了,这不是在走么!”平白无故地被抽了一顿鞭子,终究还是有人愤怒地喊了起来。
被他这一声喊,积压了一路怒气的人群顿时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沉默着看向那名打人的士兵。
那士兵被盯得发毛,后退一步后又强装镇定,怒目圆睁地再次举起鞭子。
骑马走在队伍最后压阵的贺久见到这一幕,拍马赶了过来,用刀鞘拦住了即将挥鞭的士兵。
“少爷?”士兵有些疑惑。
“鞭子给我。”贺久在马上从容道。
士兵不明白贺久何意,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双手将鞭子奉上。贺久伸手接过,催马向前,来到了左三思身边。
“左里长,你治民不严啊。”贺久微笑,“你管教的百姓居然顶撞官兵,你觉得该怎么办啊?”
左三思低着头,雨水从他头发上滴落。
“你娘没教过你别人问话的时候要回话么?”见左三思不说话,贺久顿时发作,啪地一鞭抽到左三思的脸上。
沉默着的左三思忽地抬头,眼睛里透着嗜血的凶光。
贺久的马被左三思那凶狠的视线吓了一跳,嘶鸣一声向后猛退,四肢乱抖几乎要把贺久掀下马去。
贺久一阵惊慌,双手死死握住缰绳,挣扎了半天才勉强控制住身下发狂的马。
见贺久居然被绑着双手的左三思吓得如此狼狈,人群中已经有人低声笑了起来。
“不准笑!”贺久面露狰狞,看向押运的士兵,“对着刚刚发笑的给我打。”
押运的壮丁本来就多,天空又昏暗,士兵们也看不清是谁笑了。喝骂几声后,都提起鞭子乱抽起来。
“笑啊,继续笑啊!”贺久张牙舞爪。他本来想笑,但低头却看到了左三思不屑的眼神,这让他又愤怒起来。
“左三思你他吗就只会瞪眼了是吧。”贺久从马上翻下,对着左三思直冲过来,“你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
在他即将接近左三思时,一旁的孙行远却突然向前几步,挡在了左三思身前。孙行远身材高大肌肉虬结,拦在身形单薄的贺久面前,就如同一尊黑塔一般,片刻前还气势汹汹的贺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孙行远,我念你是我舅哥,一直没找过你的麻烦,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贺久强撑着向前走了一步。
“你动我试试。”孙行远不退反进,“还有,我记得两家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别老舅哥舅哥的套近乎。”
贺久正欲说话,却忽然察觉到周围诡异地安静,不知何时开始兵士的喝骂声已经止歇了。他向四周瞄了一眼,只见三百多养马岛村民都满是怒容,死死盯着押送的士兵,两拨人间居然隐隐生出了些对抗的氛围。在三百个壮丁的面前,贺久这边不过五十的兵力显得有些单薄,几个胆小的士兵已经悄悄后退了几步。
“不屑与你这种贱民争斗!”贺久知道再紧逼下去只怕会逼反眼前这些村民,撂下一句狠话后上马挥鞭,走回了队伍的末尾。
见贺久离去,士兵和村民间剑拔弩张的氛围稍稍消解。士兵们识趣地收起了鞭子,村民也在催促下迈开脚步,队伍又缓缓移动起来。
阴雨下,这一队人逐渐接近五丈河的大坝。远远望去,像一只小虫走向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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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久押着一队人走到五丈河大坝时,大坝下已经聚了一批人。数百壮丁在几十个士兵的不断鞭打下,不情愿地搬动着砖石沙袋。
“哟,这不是贺少么。您居然替令尊办事,这可真是少见。”
一名在棚子下躲雨的总旗官远远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贺久,赶紧冒雨跑来行了一礼。
“李总旗辛苦。”贺久在马上抱了抱拳,“我父亲不在么?”
“百户陪在唐千户身旁,在清水河监工。”李总旗回答。
贺久闻言一喜,心想那满脑子都是存天理灭人欲的父亲不在,自己刚好可以无所忌惮。
“李总旗,我带来的这批人,就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监督。”贺久微笑道。
“那是自然。”李总旗想趁机讨好这未来的百户,恭敬地回答。
“都快点动弹,没听到贺少爷的话么?”五十个押运的士兵解开了捆着养马岛村民的绳子。有了友军在场,他们都恢复了神气,个个都精神抖擞地骂了起来。
村民们都低着头,躲避士兵挥舞的鞭子,向大堤处小跑而去。
“左大哥忍住,不能冲动。我们修完堤坝就能回养马岛了,要是和官军起了冲突,就没那么好解决了。”人群中,孙行远见左三思面色不好,便拍了拍左三思的肩膀。
“我知道。”左三思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回去我还要和你提亲呢。”
两个人说着话,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贺久正望着他们恶毒地笑。
“李总旗,前面这两个人,你可要帮我多多关照啊。”贺久从马上弯下腰来,附在李总旗耳旁轻声说。
“明白明白,在下定会尽力而为。”李总旗谄媚地笑。
养马岛村民的到来并没有让那些先一步在堤坝劳作的苦力们有什么特殊反应,他们全都浑身湿透,麻木而机械地做着手里的活。偶尔有人看了左三思他们一眼,也很快移开了。
“新来都给我听好了!”正当养马岛众人满脸茫然不知该干什么时,一名士兵走到了他们身前。
“这大堤上有三条规矩,不许站着不动,不许交头接耳,不许顶撞军士。违背一条罚一天不许吃饭,违背两条则不许睡觉,违背三条的人,就地打死。都听明白了没有!”士兵大喊。
“明白了。”村民稀稀落落地回应。
“大点声!不想吃饭了是吧!”士兵摸出了鞭子。
这一路上鞭子几乎成了养马岛一种村民的噩梦,大家看到士兵举鞭,只得勉强提起力气,又高声回应了一遍。
“这还差不多。”士兵点点头,又接着喊,“五丈河原有的大堤已经是百年前建立的了,年久失修,尤其是你们面前这段十多里长的大堤,已经是修复无望。你们的任务就是在就是在这段大堤被冲垮前,在后面筑起一道新堤,越快越好!”
“啊,怎么不是修堤是筑堤啊。”人群中一阵骚动。
养马岛众人离岛前还以为只是来修理一下五丈河已有的大堤,用不了四五日就能安心回家。但此刻听了士兵的话都慌乱起来,新筑不比修理,要花费的时间和体力都是都令人难以想象,况且现在正下着大雨,筑堤用的土根本就夯不起来,要筑成大堤坝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很可能他们这边筑完大堤,那边养马岛已经被海水淹没了。
“不许交头接耳!”士兵抖了一下手里的鞭子,那鞭子在空中被甩出一个爆音,让村民们都是一惊。
“现在开始,给我去干,不出力的别想吃饭。”士兵又是一声呵斥。
村民闻声只得闭上了嘴,向石料堆积处跑去。但他们的脸上还是一片茫然,士兵只说要做什么,却又不告诉他们怎么做,这些村民世世代代都是渔民,根本不知道怎么建堤。他们看向那些来得早的苦力,却发现他们也只是漫无目的地把石料和沙袋堆在一起,等它们被雨水冲垮了就再摆一次而已。
“先伐木,建一个高大的棚子挡雨!”正在众人疑惑时,左三思喊。他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一下子就看明白首先要做的工作。
在这一片慌乱中,似乎唯有左三思还能清醒地思考。养马岛的众人闻声,几乎是无意识地随着左三思的指令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