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二十日,五丈河决堤与苦工叛乱的消息随着溃退的士兵一起到达了牟平城。
牟平城的城门紧闭,护城河上的吊桥也被吊起。城内流传着逾千过万的乱民正向牟平城逼近的谣言,这让百姓间人心惶惶。商铺和民宅都关紧了门,偶有几个无家可归的乞丐敲门乞讨,立刻就被赶走了。散在城外的几个千户所已经全部入城,穿着甲胄手握刀枪的官兵在街面上来回巡视,整个城市空气仿佛都骤然冷了下来。
诺大的宁海州衙显得十分空荡,饶登和刘练臣相对而坐,彼此都冷着脸默不作声。
“饶知州,我说你能别跟个小媳妇似的生闷气么,你大小也是个知州。”良久后,刘练臣终于受不了这沉默,主动开了腔。
“刘指挥!你搞清楚,是你的馊主意把事情搞成这样的!”饶登听到刘练臣的话瞬间怒了,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得得得,一说你就生气。”刘练臣走到饶登身边,轻手轻脚地把他扶回椅子,“主意虽然是我老刘出的,可是饶知州你也同意了不是。”
“哼。”饶登无法反驳,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饶知州,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生气也没用,眼下你我还是通力合作,努力解决事端吧。”刘练臣也坐回椅子。
“你想怎么解决。”饶登虽然已经不相信刘练臣,但眼下也只能找这个共犯商量。
“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趁着乱民还没到,赶紧派出信使去登州和文登县求救。乱民虽然人多,但应该没有攻城器具,眼下城中还有三千余守军,支撑十天半个月的绰绰有余。等到登州文登援军一到,我们即刻从城内出击,定能叫这群乱民有来无回。”刘练臣说得铿锵有力。
然而面对刘练臣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说,饶登却一言不发。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饶知州?”见饶登迟迟不说话,刘练臣轻声询问。
“不成。”饶登忽地抬头,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刘练臣丝毫没有想到饶登会唱反调,一下子懵了。
“不成。”饶登也不解释,只是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饶大知州,你要是有别的主意你就说行不?别让我老刘一个人想。”刘练臣泄了劲,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说。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靠外地援军击败这股乱民?”饶登忽然凑到刘练臣的身边,轻声问。
“我跟知州你说句实话,我老刘手底下还有战斗力的就那三百骑兵,都在您的命令下送了命。眼下城中不过是些疏于训练的弱卒,还提什么击败乱民。”刘练臣皱着眉头说。
“刘指挥,再想想吧。”饶登似乎并不打算放弃。
“没辙。”刘练臣看着饶登,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说饶知州,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执着不想让外地的兵马……”
刘练臣说到一半,眼睛转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拂袖而起。
“好你个饶大知州,你不会还想着压下事态保你的乌纱帽吧!”
“我……”饶登试图争辩,但又说不出什么,只能颓然坐会自己的椅子上。
“饶知州饶知州饶知州啊!”刘练臣指着饶登的鼻子,脸上表情介于悲哀和愤怒之间,“眼下宁海全州都被大水淹没,逃去别县的难民不计其数,只怕此刻宁海州大河决堤激起民变的消息已经传入登州知府耳中了。我老刘就算想帮你也没那个本事!”
“不需拦下消息,只要我们能独自荡平乱民,以功抵过就不会有大事。刘指挥,算我饶登求你。”饶登看着刘练臣,声音几乎哀求。
“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不求援军此城必破,饶知州怎么不明事理呢?比起乌纱帽我老刘更想要命一些,一会儿我回了宁海卫衙署我就派信使出城,你说什么都没用。”面对眼前这固执的人,刘练臣已经生不出气了。他戴上放在桌子上的大帽,转身走了。
“刘指挥,刘指挥!”饶登伸出手,徒劳地喊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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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二十三日
“信使又被拦下来了?”
“是啊,又是州衙的衙役拦的,真不知道上面在干什么。”
牟平城北门下,四五个士兵聚在一起,小声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这才几天啊,都发生三次了,你说知州是不是和指挥使闹掰了啊。”
“难说难说。”
“不管他们怎么闹掰,该求援兵还是得早点去啊。乱民就要在这几天过来了,不求援兵大家都要死在城里。”
“谁说不是呢,上面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小鬼遭殃啊。”
“几位大哥,这是怎么了啊。”几个人聊得正欢,魏宁海忽然从一旁探头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呦,小海来啦。”人群中,一名老兵对魏宁海打招呼,“还是那回事呗,饶知州派人把刘指挥的信使拦下来了。”
“又?”魏宁海不解。
“这几天都好几次了,小海你不知道?”那老兵又说。
“我老娘这几天感了风寒,告了几天的假,今天刚回来。”魏宁海陪笑道。
“怪不得这几天没见着你小子。”老兵伸手拍了拍魏宁海的肩膀,“快去当值吧。乱民就快来了,凡事机灵点,你还有个老娘要养活,别死了。”
“会死很多人么?”
“本来不会的,但上面这么搞,那就要死很多了。”
“饶知州为什么拦刘指挥的信使啊?”
“上面的事少问,这是为你好。”那老兵微笑,“当值去吧,你将来大了就懂了。”
魏宁海沉默地点点头,转身走上城墙。
自从那一晚张谭在城外破庙里死去后,魏宁海就感觉得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再没人会抢他的饷钱了,拜这所赐她年迈的母亲终于能喝得上汤药,身体渐渐有些好转。他偶尔也能用两个闲钱陪老兵们喝几口酒,袍泽间的关系也因此变得融洽了不少,有几个老兵甚至还给他说了一门亲事。
他的生活越来越好,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个奇怪的人。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魏宁海在心里说。
他又想起了那个来自养马岛的男人。那人就像是上天看不过他的苦难而赐下来的礼物,流星般划过,驱散了在他的人生中挥之不去的黑暗。可到最后,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人叫什么。
“不许跪……”魏宁海回想着在破庙中和那个男人的对话,“真的有人不想要别人的跪拜么?”
他并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不想要别人的跪拜。作为一个大头兵他这一生跪拜过的人太多了,从天老爷到小和尚,从指挥使到比他早入伍几年的老兵,人数多到让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跪拜别人的。
“不许跪”这句话超脱了他的认知范围,所以在第一次听到时,他觉得很诧异。可当他回到牟平城中,看到那些跪在地上迎来送往的妓女时,看到那些跪在地上讨要残羹剩饭的乞丐时,却忽然间有些期待那个不用向别人下跪的世界来。
“有人造反了,造反就不用跪了么?”魏宁海站在城头,看着远方的地平线,轻声说。
魏宁海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远处的荒野上忽然扬起了一片烟尘。
那烟尘中,立着一面硕大的白旗。
那面白底的大旗上隐约有几个黑色的大字,魏宁海睁大了眼仔细去看,那旗上赫然写着“吊民伐罪”!
烟尘逐渐散去,无数张人脸从中浮现。这是一群步行的人,他们的姿态介于囚徒与难民之间,都穿着简陋的衣服,手握木棍或者竹竿。白发的老人和带着稚气的少年混杂在一起,脸上都挂着无比坚毅的表情。
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许久的乌云居然逐渐散开了。枪戟般的阳光穿透乌云,投射向那群逐渐逼近城市的人。
魏宁海呆住了,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大声呼喊给自己的兄弟示警。可眼前的景象却像是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说不出话来。
庞大的人群忽然停了下来,他们的阵势横列在城外的原野上,铺天盖地,无边无际。
穿着布甲的男人擎着那面吊民伐罪的旗,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从城头上看去他是那么的渺小,可无数的光照耀在他身上,却又让他巍峨仿佛高山。
“尔等助纣为虐,何不早降!”擎旗的男人朝城头大喊,声如惊雷。
一阵风吹起,城外的野草纷纷倒伏,仿佛被那男人的气势压倒。
“是你?”魏宁海看着那举旗的人,喃喃自语。
他认出来了,他就是那破庙中的流星。
“敌袭!敌袭!”魏宁海还在呆滞,身边却已经有人喊了起来。
烽火燃起,警钟轰鸣,无数官兵对着城墙爬上爬下,凝固着的城市转动了起来。
“吊民伐罪!”魏宁海听见城下那男人也吼了一声。
“吊民伐罪!”应和的声音如排山倒海,潮水一般的人群再度向城墙迫近。
“山动了。”魏宁海看着行进着的乱民,轻声说。
崇祯九年月二十三日,牟平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