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左三思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饶是他刚刚开始造反,也被刘练臣这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难道左兄弟的听觉不太好,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刘练臣的脸上笑吟吟地,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这条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把谈判的节奏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中,倒显得左三思是弱势的一方。
“刘指挥使的话太过荒谬。你若是如此喜欢说笑,可以在降于我军后再与我慢慢说。”只用了片刻左三思就恢复了镇定。他的话语咄咄逼人,想把谈话的节奏重新扳回自己这边。
“左兄弟不必如此紧张,老哥我所说的句句是为你着想。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刘练臣并不被左三思所激怒,说话的声音波澜不惊。
左三思微微点头,他明白确实如刘练臣所说,这个提议是对自己有利的。
“委实说,你说的是条好建议,可惜没什么可行性。”左三思说,“现在聚集在城中的义军有一万多人,他们都刚起事没多久,我还无法约束他们。罢兵言和后,只要有一人跑到外地报官,你我恐怕都要脑袋搬家。”
“左兄弟还是年轻啊。”刘练臣感叹了一声,“你何必告诉他们实情。双方想要罢兵,大有别的文章可做。”
“比如?”左三思意识到自己正被刘练臣牵着鼻子走,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比如招安。”刘练臣直视左三思的眼睛。
左三思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刘练臣,两者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到一起。
“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么?”一阵沉寂过后,刘练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哈哈哈哈哈!”左三思忽然大笑起来。
刘练臣看着大笑的左三思,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刘老哥你可真是个老狐狸啊。”左三思边笑边说。
“狐狸狡猾,还是敌不过左兄弟这只猛虎啊。”刘练臣也附和着笑了起来,还不忘恭维左三思一句。
随着两人的笑声响起,屋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消失了。左三思和刘练臣都拎起酒壶,互相给对方斟酒,倒像是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
“刘老哥,亏你想的出来这种办法来。”左三思面带笑容,一口饮尽杯中的米酒。
“在官场厮混多年,不多耍点这种小聪明只怕早就死了。”刘练臣嘿嘿一笑,像是个得逞的蟊贼。
“这几年民变四起,各地的官员领了剿抚并用的旨意,临到战场却都只记得个抚字。无论是哪个总兵,哪个督抚,遇到叛军总是要招安一番。如今大明各地被招安的叛军多如牛毛,我向上面禀报已将你等招安,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没费朝廷一两银子就招安了过万的乱民,老哥我没准还能拿个褒赏。”刘练臣接着说。
“以招安的名义,我以后也可以合理的出现在宁海州各地,不用藏着掖着。要是有人向外地官员举报你我勾结,老哥你也大可以用招安的名头蒙混过去。”左三思伸了个懒腰,满身轻松。
“左兄弟说得一点不错。这么说来,你是答应陪哥哥我演这出戏了?”刘练臣又拎起桌子上的酒壶,要给左三思斟酒。
“答应,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事情,为什么不答应。”左三思举起酒杯,“老哥你放心,招安以后你就安心呆在这卫城里,我绝对不会进攻你。”
“呆在卫城里?”刘练臣的手停在半空,酒壶中酒水撒了出来,溅到了左三思的小臂上。
“不然呢?”左三思放下酒杯,用袖子擦了擦手臂上的酒,“老哥不会想着继续大摇大摆地做你的指挥使吧。”
“你欺人太甚!”刘练臣没想到笑脸盈盈地左三思居然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他吼了一声,把手中的酒壶砰的一声摔回了桌子。
“欺人太甚?刘指挥使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正在被一万多人围困着啊。”左三思拎起酒壶,自斟自饮,“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答应我的条件,以后宁海州宁海卫的政令不得出卫城,宁海全州归我掌控,我可以保证你和你身边剩下的几百人马的性命。另一个选择呢,就是你现在回去,半柱香后我率军进攻卫城。”
“疯子!你不长脑子么!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看着平淡饮酒的左三思,刘练臣忍不住咆哮起来。
“指挥使,您忘了,我们是暴民,是可以不带脑子的。”左三思又斟了一杯酒,伸手把酒杯递到刘练臣面前。
刘练臣闻言一怔。他沉默着思索了片刻,而后小心地接过左三思递来的那杯酒,一饮入喉。
“左兄弟,你退一步,不要苦苦相逼嘛。”刘练臣擦擦嘴,语气柔和下来。
“我可以退,但要看你让我退得多大。”左三思本就抱着坐地起价等待还价的心态,见刘练臣姿态放软,也顺水推舟地回应。
“至少牟平城要还回来,你总不能让宁海知州以后和我挤在卫城中办公吧。我和你说那饶登不是什么心胸宽阔之人,要是逼得他太紧,恐怕迟早要对你我不利啊。”刘练臣苦口婆心地规劝。
“牟平城……”左三思仰起头,看着天棚若有所思。
“每年有不少官吏使者会往来宁海,你占着牟平城,迟早会露馅的。”刘练臣又补了一句。
“嗯,有道理。”左三思点了点头,“那这样,牟平城和城中的百姓我可以不要,但城墙与四座城门必须要由我的人掌控,你宁海卫的军队屯驻卫城,并且不得超过一千人,如何?”
“你……”刘练臣气得说不出话,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他要回牟平城,只是想在日后和左三思翻脸时能有城墙可守,但左三思这一番话等同于断绝了他的希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看开点吧,你以后大可以加固卫城,这我不会阻拦。”左三思点破了刘练臣心中的想法。
“这是你的底线么?”刘练臣的声音低沉。
“这是我的底线。”左三思简短地回答。
刘练臣看向左三思,他看到眼前这年轻人的脸上虽然是一副柔和的表情,可眼睛里却涌动着锐利的光。直觉告诉刘练臣,若是再继续还价,等待他的只有外面一万多乱民的怒火。
“行了,就照你说的办吧。”刘练臣叹了口气,放弃了抵抗。
“好,刘指挥使爽快。”左三思赞叹,“既然我给刘指挥使让了一大步,刘指挥也该答应我一个条件吧。”
“你有完没完!”刘练臣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这场谈判他一直处在劣势,此时听到左三思还有条件,他没法不生气。
“条件是你要把饶登全家捆好交给我。我答应过我的部下,要让他们看到恶首饶登的头被砍下来。”左三思并不理会刘练臣的暴怒,自顾自地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刘练臣沉默了片刻,一屁股坐回了座位。
“我当什么,你早说啊。”刘练臣不以为意地说。
“你听清楚我说什么了?”左三思有些疑惑,照他的设想,刘练臣听到这句话本应该暴跳如雷才对。
“听清了,等我回去你就把你的部众撤走吧,最好撤去城外,你要是不愿意,撤到城墙上也行。”刘练臣说。
“撤军?”左三思更加迷茫了。
“当然,你不撤军,我怎么把饶登从卫城里骗出来让你杀啊。只是可惜这厮如此混帐,居然能以大明忠臣的身份下葬。”刘练臣面色平静,但声音中却带着恨意。
“知道了。”左三思轻笑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想错了。牟平城中并不是铁板一块,刘练臣话语间透露出对饶登的恨意,只怕比对他还要大。
“那事情就这么定了,没什么别的说的我就回去了。”刘练臣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好走。”左三思并不起身相送,只是对刘练臣拱了拱手
“我虽然不该这么说,但是作恶的只有饶登,你杀他全家是不是不太好。”走到门边,刘练臣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左三思。
“我并没有说要杀他全家,我只杀饶登一人。”左三思背对着刘练臣,没有回头,“我要你交出他全家是要让他的家人知道是指挥使刘练臣出卖了他们,害死了朝廷的忠良饶知州。日后要是你刘指挥使翻脸来攻我,我就把饶登的儿子女儿都送到登州或者京城,让天下都知道你刘练臣是个贰臣。你也别想着提前杀光饶登全家。交给我时饶家要是少了一人,我会立即攻城。”
“刘指挥使,以后我们就是共犯了,希望你能牢牢记住。”左三思又补充了一句,他的声音无比阴冷。
刘练臣看着左三思的背影,忽然从心底里泛起一股寒意来。他没有回话,推开门加快脚步离开了。
空荡的房间里,左三思饮尽了杯中的酒,无声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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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城的门开启又闭合,一个肥胖的身影走进了卫城。
聚集在卫城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一脸惊讶地望着城门前那毫发无伤的刘练臣。
“指挥使,万幸您平安归来!”唐继盛飞奔而来,在刘练臣面前跪倒下去。
“继盛,快起来。”刘练臣心情不错,他面带笑容,将唐继盛扶了起来。
“指挥使您此行经历了什么?”唐继盛见刘练臣脸色轻松,不禁发问。
“来这边,我们坐着说。”刘练臣拉着唐继盛向一旁无人的城墙石阶走去。
几百名官兵紧紧盯着并排坐在石阶上轻声说话的刘唐二人。他们虽然好奇刘练臣谈判的结果,但谁都不敢走到近前,他们都知道有些话是只能说给心腹听的。
片刻后,谈话似乎结束了。刘练臣拍了拍唐继盛的肩膀,起身向官兵们走来,而唐继盛却仍坐在原地,表情十分奇怪。
“弟兄们,本指挥成功招安了叛党,眼下贼人们正在退兵!”刘练臣走到官兵们的面前,朗声大喊。
仿佛应和刘练臣的话,卫城外忽然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几个胆子大的官兵跑到城墙上望了一眼,都露出了兴奋地神色。
“指挥使说的没错!贼人退了!”城墙上的官兵大喊了一声。
卫城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如雷的欢呼声响彻城中。
“指挥使是大救星!”残存的士兵们齐声狂呼,他们聚集到刘练臣身边,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带着狂热。
“哼。”人群中,只有饶登不屑地哼了一声。
“饶知州。”刘练臣注意到了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的饶登,朝他挥手。
饶登没有回应,他转身向一旁走去。
“饶知州,兄弟之前言语过激,冲撞了你,还望您大人大量别见怪啊。”刘练臣艰难地从人群中穿越而过,走到了饶登的面前。
“刘指挥,你到底给贼人许了什么好处才让他们退兵的。”饶登见躲不过刘练臣,只得带着怒气朝他发问。
“没什么,只是约定赦免他们的罪行而已。贼人们之前都是百姓,造反只是乞活而已,他们听到免死立刻就欢呼雀跃说要撤兵,此刻怕是都各自逃回家了。”刘练臣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
“好你个刘练臣!”饶登怒喝一声,“私赦贼人,永为大明的后患。你就等着我的奏疏递到乾清宫吧!”
“我的老哥哥,这些乱民都是听了是您饶知州的仁德才无比欢喜的,我还特意和他们说是饶知州法外开恩才给了你们第二次机会。”刘练臣诚恳地说。
“果真如此?”饶登闻言,稍微收敛了怒气。但心里又同时升起了一股疑惑,他不知道这刘练臣出去了一趟后怎么开始对他如此殷勤。
“哪还有假,等局势安定,兄弟我一定修书为老哥哥请功。到时候老哥你一定能去京城为官,哪怕是入阁也不再是梦啊。”刘练臣又说道。
“嗯。若真是如此,就有劳刘指挥使了。”饶登压下怒火,勉强朝刘练臣拱了拱手。
“饶知州,也望您将来能在知府和布政使大人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啊。”刘练臣弯腰,露出谄媚的笑容。
饶登这才放下心头那一丝疑惑,他知道刘练臣这是看时局得意收拾,想要借他这个地方官的美言升迁一番。
“这个嘛,以后再说。”饶登淡淡地回答。
“好嘞,您慢慢考虑。”刘练臣微笑,“您和您的家人都在这卫城里委屈了一天了。眼下贼人已经退出城去,您不如带着家人先回府邸歇息。但我害怕城中还有不少乱民没有彻底离开,所以想派我的心腹千户唐继盛带一百人精锐亲兵护卫您回府,给您彻夜守宅,您觉得如何?”
“嗯?嗯嗯,好啊。”刘练臣的过度殷勤搞得饶登有些手足无措。
“唐继盛,带人来!”刘练臣转身朝唐继盛的方向喊了一声。
一阵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声音响起,唐继盛带着一队士兵向饶登的方向跑了过来。
“刘老哥,你要是早有这个态度,我饶登怎会与你相争啊。”刘练臣的态度终于感化了饶登,他叹了口气,有些感慨。
“您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在下必定登门拜访,到那时你我兄弟再仔细说说吧。”刘练臣朝饶登躬身作揖。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明日我们兄弟再详聊如何重建宁海州!”见唐继盛已经奔到身边,饶登便向刘练臣行了个礼,招呼上自己的家人仆役们,在唐继盛等一干军人的簇拥下向城外走去。
“饶知州好走。”刘练臣朝着饶登的背影挥手,他的言语热切,眼神却冰凉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