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行贞忽然觉得,他自己的心跳似乎也比平时要快了一些。
他想低头去看怀中冯嫣的表情,但又鬼使神差地始终将目光投向前方,矜持着不去看她。
他听着冯嫣近在咫尺、如同叹息般的呼吸,感受着由她的呼吸带来的身体的起伏……
即便不去看她,他也依然望得见她。
魏行贞忽然觉得有些哀愁。
饶是他走得再慢,远处太初宫的灯火也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
他还没来得及生出希望这条道路没有尽头的念头,终点已经相离不远。
“魏大人,现在可以放手了。”冯嫣轻声提醒道。
魏行贞小心地将冯嫣放在了地上。
一直为他们提着灯笼的宫人飞快地跑上太初宫外的八十一级台阶,两人在殿外的夜风中静静等候孙幼微的通传。
冯嫣背过身去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但更多的是避开魏行贞的目光。
她的脸,确实在发烫。
……
夜深人静,冯小七完全睡不着。
这两天她没有再去国子监,即便再过半个月就是平妖署今年的秋试了,但她完全无心准备。
昨日傍晚,魏府那边来了消息以后,父亲母亲急着出了门,以至于根本没有把姐姐出事的事告诉她,最后还是夜里从槐青那里听到了一些外面人疯传的二手消息。
冯小七忧惧交加,只觉得是自己口风不严,才连累冯嫣至此。好容易熬到了天亮,她跑去魏府想探望姐姐,却吃了闭门羹。
而母亲从昨天夜里回来就进了佛堂,一整日都没有出来——可见,也是一点办法没有。
外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谁?”
“我。”冯易殊的声音传来,“我一猜你就没睡,开门,有好消息。”
冯小七蹬蹬跑去开了门,“是阿姐那边有消息了?”
冯易殊的脸看起来也有些憔悴,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人没事,已经醒了,刚刚进宫……你别自责了。”
冯小七怔在了那里,眼泪却再也收不住了。
两人进屋,坐下说话。
冯小七有些哽咽,一开口就像公鸡打鸣儿似的,一句话一个嗝。
讲到最后,冯小七索性不言语了,一个人又坐在那里哭了好一会儿。
冯易殊也不会劝,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妹妹旁边。
等到冯小七平复下来,她才低声开口道,“五哥的消息,是哪儿来的,可靠吗?”
“魏府那边来的。”冯易殊看起来并不高兴,“说是进宫去给岑灵雎求情了……你脖子怎么样?”
“小伤。”
“我看看。”
冯小七稍稍抬起头,她顾着伤口,也不敢抬得太用力——只见从耳后到颈前,三道深红的结痂血口,
“这岑灵雎是长了双狗爪子啊,挠得这么厉害!”冯易殊的声音一下就扬了起来,“也就是今早魏行贞不让你进府,阿姐要是看到你被她挠成这个样子,今晚就是进宫告御状了!”
冯小七扑哧一下笑出来,她擦擦眼泪,“阿姐才不会这么意气用事。”
“你还帮阿姐说话?不是,我就想不通了,不管岑灵雎到底做了什么,阿姐被她伤着了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吧?现在她人被关进了大理寺,阿姐反而要去给她求情,这什么道理?”
冯小七吸了吸鼻子,轻声道,“阿姐以前,还真和我说过这个。”
冯易殊狐疑,“……什么?”
“就是三年前,我刚来——刚醒来不久,在国子监和她又闹僵的时候,阿姐就和我说,不要和这个人起任何正面冲突。”
“为什么?”冯易殊气得站了起来,“我们还怕她了?”
“不是怕,”冯小七轻声道,“是岑灵雎一个人,身上担着三家的干系。”
“什么意思?”
“先说天家。在皇室所有的后辈之中,岑灵雎是最得陛下喜爱的一个。即便她随了父姓已是外家人,陛下仍赐她郡君的封号,其看重和爱护可见一斑。
“再是长公主府。她出生不久母亲就亡故了,长公主也因为这个原因格外怜爱这个外孙女,自小便将她从岑府接到身边抚养,这些年,她待在长公主府的日子,比待在岑家还长。
“然后才是她的父家,岑家。虽说岑氏现在已经每况愈下,这二十几年来,除了迎娶长公主之女这一件事,再没扬起过什么水花。
“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岑灵雎既得了陛下的喜爱,这恩宠就惠及旁枝。不要说她的父亲和几个哥哥,就连几个叔父和表兄弟也鸡犬升天,从陛下那里得到了不错的差使。
“和这样的人起冲突,闹得大了,天家不容你,闹得小了,岑家人就要来恶心你。”冯小七轻声道,“所以得不偿失。”
“那就这样任人欺负?”
“也不是任人欺负,”冯小七抓着冯易殊的衣袖,“你先坐下来?我有点儿记不住当时阿姐原话是什么了——但总之,当时她教我,当着祭酒大人还有其他所有同学的面和岑灵雎割席分坐。
“她虽然顽劣,但身上一点傲气还是有的,把梁子结在明面上,她反而就不会再在暗处动什么手脚了。
“放到今日这件事上,现在岑灵雎出事,最着急的就是岑家人——也不知道是哪个愣头青竟然敢把岑灵雎拷进大理寺,不过这样一来,反而歪打正着。”
“怎么个正着法?”
“冯家和岑家都是望族,要真是因为这件事闹翻了,那就不仅仅是阿姐和岑灵雎之间的恩怨了。”冯小七低声道,“陛下在这件事上一改往常的偏袒,给我们,给阿姐都留足了面子,但这种面子是需要回报的。”
“现下既然我和阿姐都没有大碍,那最好的结局,就是她主动为岑灵雎洗刷冤屈,然后两家再重修旧好。”
冯小七望着哥哥,“阿姐多拖一夜,让岑灵雎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多受一夜的苦,将来就多一层的麻烦——虽然我也不大确定,但我觉得阿姐就是这么想的。”
有些话冯小七没有说,但她已经隐约感到,姐姐这些年来与女帝孙幼微之间的君臣关系,正是在这微妙的进进退退之间,变得坚如磐石。
冯易殊或许听懂了,或许没有。他仍旧一脸怒容地坐在那里,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罐,“我从师傅那边替你拿了药,你涂这个,不会留疤。”
“谢谢,”冯小七苦笑一声,“不过,留了也好。”
她抓紧了冯易殊递来的药罐,“好让我往后见着这个疤,就想起昨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