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冯易殊直到天黑才到家。

他还没有换衣服，就先风尘仆仆地跑去思永斋和母亲报声平安——这些年来都是如此，平妖署的急差很多，突然遇上紧急的任务，三五天回不来也是常事，李氏道理上都明白，但每次冯易殊突然没了音讯她还是会担心得睡不着。

“娘——我回来了，”冯易殊一脚踏入门框，“小七也在啊。”

“对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屋子里，李氏和小七正坐在一处，两人手里各有一个药钵，看起来正在研磨什么东西。

见五郎来了，李氏放下手里的捣棍，起身走到儿子身边问他这两日的详情，冯易殊草草说了一些，有些在意地看向桌上的药钵。

“你们在磨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不让下人放到外面去磨……屋子里药味儿这么冲，娘你晚上怎么睡？”

“你也觉得冲吗？”李氏笑道，“这是你爹这几天敷腿用的药材，我觉得还挺香的呢。”

“哦，爹人呢？”

“去长安了，你狄伯伯今早快马加鞭一封信，把人召走了，估计得再过五六天才能回来。”

“这样啊，”冯易殊目光扫过近旁桌上的三个茶杯，“那家里今天，是有别的客人？”

“是梅先生来了。”李氏说着就叹了一声，“你爹这个人真是的，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给人省心，说好的这个月里隔天做一趟针灸，这才做了几次啊人就跑了，梅先生今早听说了这件事，晚上就送了许多药材过来，明早城门一开，让冯谅赶紧追着送过去……”

冯易殊一怔，左右看了看，“怎么不见梅先生他人啊。”

“刚和冯谅一起出去了，说是得看看运送药材的马车是怎么布置的，这些药材金贵得很，受潮了见光了，药效好像都得打折扣。”

“哦……那倒是让人家费心了。”冯易殊走到母亲身边坐了下来，他撸起袖子，“你们俩都歇歇吧，我来帮你们把剩下的药磨了。”

李氏连忙伸手，对着冯易殊的手背轻轻打了一下，“不用，这药磨起来规矩多着呢，刚才梅先生交待了半天才放手的——来，你实在想帮忙就来干这个——”

李氏说着，将桌上的一果盘小橘子推向了冯易殊那边。

冯易殊不解，“……这是要我给你们剥橘子吃？”

小七发出几声意味深长的微笑，“哈哈哈不是，娘是让你去给隔壁的客人送橘子吃。”

“隔壁？什么客人啊？”

“阿予啊，她今天也跟着一起来了，在隔壁厢房看书呢，”

……

厢房里亮着几盏烛灯，冯易殊一推门，就看见坐在桌边看书的女孩子。

阿予闻声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四目相对的一刻，冯易殊忽然觉得有点气短。

但阿予什么也没有说，她轻轻向着冯易殊低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目光又重新回到眼前的书册上。

冯易殊深吸了一口气。

“我来……给你送点橘子吃。”他一边小声咕哝，一边把小果盘放在了阿予的桌子上。

“谢谢。”

阿予轻声道谢，手里的书又翻了一页。

屋子里一时间只有融融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投在墙上。

冯易殊望着低头读书的阿予，莫名觉得有些心虚，他拉过椅子坐了下来，“你……吃晚饭了没？”

“吃了。”

“……都，吃了什么啊。”

“萝卜。”阿予淡淡开口。

冯易殊怔了一下，“就只吃了萝卜吗？”

阿予没有看他，她的目光顺着眼前书册上的文字缓缓移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道，“……还有莲藕。”

“秋天……秋天确实是适合吃莲藕啊。”冯易殊干笑了几声，心里默默放弃了继续这个话题，他重新看向自己刚拿来的水果，“这橘子挺甜的……你不尝尝看吗？”

阿予摇头，“不饿。”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一眼还没有走的冯易殊，“……谢谢。

冯易殊鞋子里的脚趾开始抠地。

从进门开始阿予就基本没有和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自己虽然说不上有多么伶牙俐齿……但这么尴尬地和人搭话也是人生头一回了。

在这样下去着实有些不妙……

冯易殊只觉得头皮发麻，思前想后决定暂时跑路，正要起身时，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阿予正在阅读的书册，忽地看见了“狻鹭”两个字。

嗯？

这不是巧了吗……前几年他出任务的时候就在野外遇见过狻鹭，要不是当时功夫不到家，他就徒手抓一只带回平妖署了。

冯易殊忽然觉得自己又有了机会，他稍稍侧目，也跟着阿予看了起来，然而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又是一沉。

“……这什么书啊？”

“太平揽胜。”阿予静静地将书封翻给冯易殊看。

冯易殊眉头皱得更深，“书名我没听过，不过这一段肯定写错了——‘名兽使足，走千里；狻鹭野马，走五百里’，这句话说的明显是‘狻猊’而不是‘狻鹭’，狻鹭又不在地上走，人家是天上飞的。”

不等阿予开口，冯易殊将书拿过来又往下看了几行，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藏似的，指着书连声笑道，“你看，这里说狻鹭‘身披龙甲，头垂鬃毛，面似猛虎’——这很明显就是狻猊嘛，写书的人肯定是把狻猊和狻鹭弄混了——”

冯易殊正要接着继续发出嘲笑，可是一抬头就发现阿予正睁着晶晶亮的眼睛望着自己，他忽然就忘了接下来自己想说的话，干笑着将书推回阿予眼前。

“您见过狻鹭？”阿予轻声问道。

“前几年在长安以北出任务的时候，有缘见到过一次。”

阿予发出了一声羡慕的叹息。

冯易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哈哈，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是在外面跑就是比较容易遇到这些飞禽异兽——我都习惯了，哈哈哈哈。”

但女孩子依旧用向往的目光望着他，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把冯易殊的脸看得一下烧了起来，他连忙错开目光看向别处。

这感觉，分明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心口，连呼吸都变得有些不顺畅起来。

“那请问……”阿予望着他，带着几分好奇，“真正的狻鹭，是什么样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