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冯嫣听见去甚在另一扇车窗外喊她。
她挪到另一侧推开窗,“怎么了?”
“太太的汤媪是不是凉了!”去甚从衣袍里取出一个新汤媪,“大人让我来给您换一个。”
冯嫣笑了笑,将怀中已经温下来的汤媪递了出去。
去甚双手接了。
冯嫣探出头往魏行贞的方向看了看——只见远处乌泱泱全是人,一时间并不能分辨出魏行贞在哪里。
去甚笑道,“太太不用着急,大人说等出了城以后他就不用再走在前头了,可以过来陪您……太太有什么话要传给大人吗?”
冯嫣刚要开口,忽然望见有些许晶莹的雪籽打着旋儿和着风飘过。
她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穹。
“下雪了……”
“嗯,是啊!”去甚有些惊喜地仰起头,“下雪了!”
“你就帮我传这句话吧。”
“……啊?”去甚一下没反应过来,“太太是说哪句?”
“下雪了,就这句。”冯嫣微笑着将这一侧的窗户慢慢合了起来,“辛苦你。”
去甚站在原地挠了挠头,一时间有点懵懂,他咕哝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将冷下的汤媪交给宫人,然后又静悄悄地走回前面的队伍。
如魏行贞这般年轻的官员都牵着马站在路边,稍稍年长一些的同样站着,但身后跟着轿辇或马车——一旦这队伍动身,年轻者骑马,年长者乘轿。
魏行贞正与几个同僚说着话,见去甚回来了便转过身来,“都送到了?”
去甚点了点头,“送到了。”
“阿嫣说什么了吗?”
“说了,”去甚皱起眉头,“太太让我转告您说……下雪了。”
魏行贞仰起头,也望向了此刻的天穹。
远处城门深色的墙砖在清晨的寒风里显得巍峨肃穆,城头的旗帜猎猎作响,方才还如同沙砾大小的雪籽,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小而轻的雪花。
魏行贞回头往冯嫣的方向望去,他隐隐能看见队伍最后边冯嫣马车的车盖。
“大人还有别的事吗?”去甚问道,“要是没事,我就先回后面——”
“你再去跑一趟,”魏行贞突然说,“再带一句话过去。”
去甚怔了一下,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魏行贞眼中泛起一点温和的笑意,“就说……我看见了。”
去甚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后退,越想越觉得纳闷——太太和大人今天是怎么回事,两个人怎么尽说些没用的废话。
出发的时辰就快到了,魏行贞收回目光,正在这时他听见唐三学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瑕盈下了马车,正跟在唐三学的身后,向着圣上的车驾步行而去。
两人目光交汇,两人各自点头,算是致意。
魏行贞袖中的手轻轻活动。
——这个人,果然来了。
……
这日午时,洛阳城中的雪已经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冯易殊推着阿予的轮椅,带着小七进了博物司的院子,他们在一旁的厢房等了很久,才等来接他们下到地底的看守。
“我们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冯易殊问道。
“不饿!”
“不饿。”
小七和阿予两个人异口同声——对这场博物司之行,两人都期待已久,眼下再没有比进去看看更重要的事了。
入口处,许多人进进出出搬运着布满灰尘的箱子,阿予和小七都有些在意地看着他们手里的东西。
看守的老伯笑了一声,“这些都是今天清点出来的冗藏,晚上要送去司宝监的。”
小七望着这些规格几乎完全相同的箱子,“这些都是什么呀。”
“是寒石,又叫朝露翡翠,七小姐听过吗?”
小七摇了摇头,“家父家母不爱这些金石之物,不过这名字还挺好听的哎,是很名贵的玉石吗?”
老人笑呵呵地摇摇头,“贵确实是贵,但算不得有名,只是富贵人家的玩物罢了。寒石是极北苦寒之地一种鼹鼠妖的妖元,色泽温润如同翡翠……只不过,如果人要带在身边,不出半个月这妖元就要化成一滩水,所以才叫‘朝露翡翠’——留不住啊。”
冯易殊听得惊奇,“这样没用的东西怎么还有人买?”
“因为好看。”老人笑着道,“寒石水润、清透,应该没有任何真的翡翠能比得上它的颜色。”
老人停了下来,他指着不远处堆放的箱子,“这些应该是二十年前的存货了,这玩意和酒一样,越陈越金贵,一会儿五爷要拿一些么?让你七成的价。”
冯易殊刚要拒绝,小七就笑出了声,“我哥才不会买呢,这种不实用的东西他看都不看一眼。”
“那七小姐和这位小姐感兴趣吗?”
“不急这一会儿,”小七笑着道,“等我们逛完出来以后再说吧。”
阿予也点了点头。
三人跟随着老人进了地下,冯易殊还想着方才的那堆寒石,又向老人问了很多细节,才知道这寒石在市面上千金难求,每次博物司开放馆藏,往往不到一天所有库存就清完了。
冯易殊再次对自己所在的世界有了新的认知。
小七在旁边笑,“这也不难理解吧,像朝露一样短暂在你这儿是缺点,说不定在别人那儿是优点呢?”
“这算什么优点啊!”
小七立刻答道,“无用就是优点啊——它浪漫。”
“……浪什么?”
“浪漫,大概就是……充满幻想,充满诗意,纵情又不拘小节这种感觉。”小七伸手比划起来,“一个东西的属性越是极致,它就越浪漫嘛。
“两个男的为了喜欢的姑娘打了一架,这只能说是有点浪漫,要是两个国家为了一个美人打一架,这就特别浪漫——烽火戏诸侯这种,就是文本里顶级的浪漫了。”
冯易殊的眉头皱紧了,“什么玩意……?”
“坚持注定失败的理念是一种浪漫,以卵击石是一种浪漫,明知这宝石短暂如朝露,还是要在它消失前竭尽全力观赏它的美丽——当然也是一种浪漫!”
小七信口开河地胡诌起来,她看着冯易殊一脸嫌弃的表情,反而说得更加起劲。
她讲起《麦琪的礼物》,讲起最后用丈夫金怀表换来的“纯玳瑁镶嵌着珠宝的梳子”和用妻子长发换来的“白金表链”,两人为了对方舍弃了自己的珍宝,却使得最后的礼物变得毫无用处。
为了方便理解,小七把故事里的金怀表和表链换成了匕首与鞘,把冯易殊唬得一愣一愣。
“你看,你比我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还要珍贵——哪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礼物?”
“总之,有时候越是无用的东西,越能传递一些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含义,此乃无用之用是也!”
小七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走廊里回荡,阿予全神贯注地听着,发出一声赞同的叹息声。
冯易殊陷入了沉思,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发现不远处好像有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也坐在轮椅上,一把长剑横在轮椅两侧的扶手上。
他两肘抵着剑身,安静地在地下入口的大铁门前等待着。
地下灯火昏黄,冯易殊试探地喊了一声,“……纪然?”
纪然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