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当冯嫣和魏行贞从杜嘲风的屋舍中出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杜嘲风将这几日他在外头看见、听见的事情,全部事无巨细地向两人讲了讲,其中有一部分方才冯嫣已经从里屋那个“魏行贞”的口中听过了,另一些着实让她感到惊奇,甚至震动。
比方说杜嘲风的几个猜测。
每一个,都像一记重锤,打得人心惊。
也难怪今天姑婆回来之后,脸色会那么差劲……冯嫣此刻才真正明白了原因。
一阵风吹过来,她打了个寒战。
“阿嫣。”魏行贞突然停下了脚步。
“嗯?”
“我带你去域外吧。”
雪地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冯嫣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现在?”
“今后。”魏行贞紧紧扣住了冯嫣的五指,“我带你走,那么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我们都不用理会了。”
冯嫣忽然笑了起来。
魏行贞不懂冯嫣为什么要笑,所以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冯嫣笑完。
可冯嫣即便笑完了,也没有立刻给他答案。
她只是突然跳起来,抱住了魏行贞——魏行贞立刻接住了。
“你还说自己来早了……我看你是来迟了。”冯嫣笑着说道。
魏行贞刚要接话,就听见冯嫣在自己耳边又补了一句,“行贞,我好喜欢你。”
魏行贞紧紧抱着冯嫣,“有多喜欢啊。”
“特别喜欢。”
“特别喜欢是多喜欢啊。”
“……”冯嫣闭上眼睛,“如果我也是狐狸就好了。”
“为什么。”
“那我现在就在摇尾巴。”
冯嫣搂着魏行贞的肩膀,轻轻“嗷呜”了一声。
魏行贞笑了起来,“……这明明是狗叫。”
“小狗也可以,小猫也可以,”冯嫣把魏行贞的脖子抱得更紧了,她把自己冰冷的脸颊贴到魏行贞的脖子上,“我们夜里睡在一起,白天就去雪地上打滚,这一片岱宗山够我们跑好久吧?”
“那阿嫣不肯和我走吗?”
冯嫣稍稍后撤,她看着魏行贞的眼睛,小声说道,“是不能走了。”
有些事情,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才能做;知道了,也就有了牵绊,再不可能自欺欺人或粉饰太平。
魏行贞在冯嫣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今晚阿嫣想去哪里吗?”
冯嫣想了一会儿。
“……想回家。”
魏行贞轻叹了一声。
他忽然将冯嫣抱在怀里,跑了几步便踏着山间的巨石,再次在雪夜腾跃起来。
……
这个时辰,整个洛阳都睡过去了。
魏行贞带着冯嫣从空中俯瞰整座城池,那些挂在街市上的橘黄色灯笼随风摇动,像是在地上闪烁的暗淡星辰。
东市和西市早已经闭门,但里面的歌舞坊还远远没有打烊,在紧闭的大门后面,是彻夜不灭的明灯与笑声。
“我们好久没去暖熏了。”冯嫣突然道。
“是啊,就带你去过一次。”
“那边是什么?”冯嫣指着离东市不远的一处区域,许多人提着灯穿梭其间,像是在搬运什么东西,“好像好多人的样子……”
魏行贞瞥了一眼位置,“看起来像是贺家的宅院。”
冯嫣忽然明白过来。
六郎这……拆得也太彻底了。
魏行贞很快带着冯嫣回到了她自己的院落,道路上满是落雪,两人小心地回到屋内,点亮了烛火。
“有人来过……”冯嫣看了看自己放在书架上的雕刻。
魏行贞嗅了嗅,“有五郎的味道。”
“是吗。”冯嫣了然,她笑起来,“那就不奇怪了……他以前也总喜欢往这里跑。”
冯嫣在衣服里添了一件先前冯易殊专门给她送来的兔皮短袄,然后与魏行贞一道坐去了覆着厚雪的后院。
池塘的水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塘中锦鲤也已经被下人转去了更温暖的室内豢养,冬日的后花园虽然不似往常热闹,但压满了皑皑白雪的花枝亦显得格外可爱。
冯嫣今晚没有心情再煮茶了。
两人就坐在后院的屋檐下,靠在一起,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说着话。
冯嫣问起魏行贞之前在域外的生活,魏行贞便为她勾勒。
那实在是自在又逍遥的范本。
冯嫣起初高高兴兴地听着,后来就忍不住想,倘若魏行贞真的早早来了,那他究竟要早多久才行呢?
在遇到殷时韫之前?
不,那时她太小了,根本还不懂得什么是情爱。
在那之后呢?
在那之后,她心里根本就容不下旁人。
冯嫣蜷了蜷腿,想了许久,似乎除了在自己断绝对殷时韫的期望的那个节点之后,她始终无法在回忆中找到一个能够让魏行贞插足的位置。
那么……逃走,是一种奢望吗。
“阿嫣还在听我说吗?”魏行贞突然低下头,“睡着了?”
冯嫣仰起脸,“在听呢。”
“困了吧。”
冯嫣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困……想弹琴。”
“现在?”
“嗯,”冯嫣点头,“不会吵到旁人的,我的院子本来就偏僻……”
再说,她原本也打算日出之后,去拜见父母,看看六郎和小七。
远天的启明星已经出现,离天明也不过半个时辰,冯嫣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也想东边那一轮还没有升起的日头一样,凭空多了许多的勇气,非要用什么办法来疏散不可。
“阿嫣想弹什么?”
冯嫣想了想,“百六阳九……你的笛子还带在身上吗?”
“不在,得回去拿。”
于是冯嫣在院子里等着。
天将破晓的时候,魏行贞回来了,同时带回的还有那架妙微的独幽琴。
百六阳九的琴曲又一次在冯嫣的小楼奏响,晨曦的光在雪地上映出粼粼的金纹。
在或是激昂,或是婉转的乐声和鸣中,冯嫣回想着自己的过去,尽管往昔一切好像都不太遂人愿,但显然,在每一个时刻之下,她已经尽己所能作出了最符合自己心意的选择。
任谁再回头——即便是当下的她自己,也不可能有更好的办法。
如果还有什么无法逃开的未来在前方等候,那她也没有别的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