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
天箕宫外,杜嘲风正一个人坐在围栏看日出,他侧过头,见冯易康正从不远处走来。
“二郎啊。”
杜嘲风又很快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远处。
“时辰快到了,”冯易康轻声道,“我们该下去接三郎他们的班了。”
“不急。”杜嘲风轻声道,“等三郎他们从底下出来了再说吧。”
冯易康在杜嘲风身旁站定,他往围栏外看了一眼在杜嘲风悬空的脚下,是三辰山下万丈深的沟壑。
在日光照耀以前,深谷像是一团黑色的潭水,充满不可知与危险。
冯易康叹了一声,“天师不愧有嘲风之名,果然是生来好险……坐在这么高的地方,也不怕么。”
杜嘲风笑了一声。
“这儿清净,想事情方便。”
“天师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的死法。”
冯易康有些意外地看了杜嘲风一眼,“……是吗?”
杜嘲风手撑着脸,“冬天静下来的时候可以好好琢磨琢磨自己的死法,把一些事情也算算清楚,免得还没做完人就死了……”
冯易康笑了一声,“看不出来天师是这么悲观的人。”
“悲观嘛?”杜嘲风突然转头看向二郎,“你平时都不想这个?”
“想也没用吧。”二郎斜靠在围栏,“毕竟这个事,说不准的。”
“对啊,所以才得算。”
“天师都在算什么?”
“算这辈子是积的德多,还是造的孽多。”杜嘲风答道。
“……哎?”二郎又是一怔,“您算这个作什么。”
“得算啊,”杜嘲风的手指轻轻地点在自己的脸颊,他望着远天渐渐亮起的云翳,低声道,“要是造的孽太多,那死了以后就得跌到地狱里去了。”
冯易康突然笑了出来他着实被杜嘲风这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给逗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杜嘲风瞥了他一眼。
“原来天师怕自己死后下地狱吗?”
“是啊。”杜嘲风喃喃,“要是不能再入轮回,那可就彻底翻不了身了。”
冯易康忍着笑,“那要是积下的德远远超过了造的孽呢?”
杜嘲风也笑,他伸手指着头顶的天穹,“那没准就变成天的星星,羽化登仙了?”
冯易康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三弟冯易平的声音。
“二哥!天师!”
杜嘲风和冯易康同时回头,果然见他大步朝这边跑来。
杜嘲风翻身跳下围栏,和冯易康同时向前走去,三人短暂地一番谈话,冯易平带着几个自己的下属往休息的地方去了。
在他身后,数以百计的天箕宫道人从山腰的一处洞口鱼贯而出,许多同样早起的道人站在道旁等候,等里头的人都走光了,他们又依次进入洞府。
杜嘲风与冯易康亦然。
长长的隧道里充满了杂乱的脚步声,冯易康和杜嘲风并肩而行。
“天师,”冯易康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袖,“虽然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算的,不过我觉得你怎么也不用担心下地狱的事。”
“是吗。”
“就单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这件事,就已经功德无量了。”冯易康轻声道,“如果之后修士们真的会失去灵力,那想要平安度过灵河的泛滥时期,就只能依靠我们现在提前铸造的灵器。”
“杯水车薪罢了。”
“这怎么是杯水车薪?”冯易康笑道,“刚好昨日陛下也将这件事告知给了各州府,他们应该也提前准备起来了吧。灵器铸成以后,只要能撑过三五年,熬到灵河自然沉落,那这个坎我们就算过去了这是天师您的进言,不论如何都是救世的大功。”
杜嘲风一时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啊。”
“哪里奇怪?”
“既然,陛下前几日就把这个消息告知给了各州府,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人来天箕宫求过铸造灵器的图纸呢?”
“或许他们自己有办法吧。”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洞府内的道路尽头。
中空的山体之内,一座几乎与山同高的高塔耸立其间,塔身泛着金色的光,却是半透明的质地。
越是靠近塔基的地方,颜色越深越真实,透过半透明的塔身,杜嘲风与冯易康甚至能看清底部的架构。
高塔共九层,每一层又有七个凸起的角,天箕宫的道人们不断向塔叠加咒印,昼夜不停,这些咒印最终将融成高塔真正的塔身。
“可惜另一座现成的塔基在今年夏天的时候被殉灵人烧毁了。”冯易康叹道,“不然或许还能匀给长安一座。”
杜嘲风没有说话,他望着建造中的高塔和开始忙碌的众人,眼中带着几分不确信。
如果当初明堂没有失火,那座塔基确实保住了,女帝就会将它送去长安吗。
总觉得不太可能。
……
魏宅之内,魏行贞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一旦沉入睡梦,疼痛就也被忘却了,短暂的休息似乎带来了预想之外的安宁。
他睁开眼睛,看见冯嫣正躺在身边。
她侧卧着,呼吸缓慢而轻柔,魏行贞化身成人,俯身吻了一下冯嫣的侧脸。
忽然,他意识到一些变化,整个人立刻坐了起来。
这动静也将一旁的冯嫣惊醒,冯嫣睁开眼,就看见魏行贞已经下了床,他一面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左手,一面用右手反复抚摸着后颈。
“行贞……?”冯嫣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儿正是困倦的时候,她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突然坐立不安的丈夫,“你在干什么……”
“镇妖钉好像不见了!”魏行贞快步走到冯嫣身旁,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你看。”
冯嫣揉了揉眼睛,忽然笑了一声。
她向着魏行贞伸出右手,“你看这是什么……”
在冯嫣的手心,三枚镇妖钉随着她灵力的聚集而缓缓浮现。
只是此刻,三枚长钉都不再是寻常的银色,钉身表面布满了深红色斑驳的纹路若是私自拔钉,钉身就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魏行贞一怔,“你什么时候”
“在你昨晚睡着以后。”冯嫣垂眸望着手中的钉子,笑道,“我改主意了,行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