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后,二百多名农民轮换工分配到不同的车间,正式进入厂内,进一步接受相关岗位的技能培训。
柳晓楠于智勇关小云和上百名农民轮换工分在织布车间,接受为期一个星期的岗位技能培训后,划分给甲乙丙丁四个工段,由工段长前来领人。
柳晓楠于智勇关小云和二十几个轮换工分在丙班。
一个中等个头,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他们面前,眉骨略高,眼窝深陷,双目炯炯有神,腰间系着牛皮腰带,皮套里插着扳手钳子螺丝刀等工具,显得精明强干。
他自我介绍说:“我叫张仕钥,是丙班工段长,大家叫我张师傅就可以了。看到你们我感到很亲切,我下过乡,在农村生活了五年,得到农村叔叔大婶的很多帮助。
“我跟大家是有感情的,以后我们就要在一起工作了,大家在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会尽力帮大家解决。”
于智勇小声对柳晓楠说:“就是比包工头有人情味。”
张仕钥进一步说明工作时间的安排:“咱们是四班三运转工作制,两个白班,两个中班,两个夜班,八天一循环。倒班工人是不休星期天的,赶上哪天休哪天。
“明天是星期天,是丙班的第二个中班,也就是下午四点到半夜十二点这个时间段,提前十五分钟到岗接班。我们的工作很辛苦,希望大家明天中午睡足午觉养足精神。
“考虑到大多数人没有手表闹钟,宿舍阿姨会按时叫醒大家。明天这个时间,还在这个会议室集合,分配班组正式工作。”
散会后重新分配宿舍,由临时宿舍搬到食堂后面的正规宿舍里,一个班次一个楼层。丙班在三楼,十二个人一个房间,于智勇依旧抢了靠窗的位置,让柳晓楠睡在他的上铺。
纺织厂集体宿舍是一栋五层高的老式建筑,一个东西向的大通廊,两头是洗漱间和卫生间,南北两侧排列着门对门的房间。南向的永远朝阳,北向的永远背阴。
住宿的大多是以老换少入厂的、家住外地的单身职工,另有部分分配来的大学生中专生。两百名农民轮换工住进来后,越发显得人满为患。
第二天,第一次走向工作岗位,二十几个轮换工早早地来到织布车间小会议室等候。
张仕钥安排好当班工作后,来到会议室点名,依次喊来班组长前来领人。
一个身材娇小,身高不足一米六,三十多岁年纪,瓜子脸上洋溢着笑容的女工走进来。
她弯眉细眼,站在张仕钥身边惊讶地端量着面前的新职工,小女孩一样活泼好动地扭着身子,自然而然地丝毫没有轻佻之感,眼睛转来转去对张仕钥说:“段长,我可不可以自己选人?”
“可以。”张仕钥痛快地答应,又跟大家介绍说:“这位是一班班长王艾青师傅,是我们厂为数不多的万米无疵布先进生产者。”
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声,柔柔弱弱的一个人,看不出来这么能干。
王艾青笑脸盈盈地说:“我想培养几个男挡车工,这两个小伙子我全要了。”
随即点了柳晓楠于智勇关小云三个人。
张仕钥笑道:“眼光独到,你可真会挑人。”
王艾青说:“我们组老职工偏多,要争当先进班组,当然得培养优秀的年轻力量。”
柳晓楠于智勇在腰间系上白色单兜的短围裙,关小云在王艾青的指点下,系上白色双兜长身围裙,将头发挽起塞进白色无沿工作帽里,跟随王艾青进入生产车间。
高大宽敞密闭的厂房里,一排排日光灯悬挂在头顶,一天二十四小时亮如白昼。几百台织布机整齐地排列着方阵,经纬交织合奏出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声,织布工人在织布机间往来穿梭。
面对面说话听不清楚,王艾青分配机台布置具体的工作内容要领时,三个人不得不俯下身子让她对着耳朵说话。
工种是装纬工,推着装纬线穗的小车,按固定路线循环往复行走,给织布梭子装上纬线穗。
一名挡车工配有一名装纬工,挡车工负责看管多少台织布机,装纬工就要负责给多少台织布机装纬,一般都在二十台左右。
柳晓楠推着小车不停地行走,确保每台织布机的梭库里都装满梭子。挡车工也有固定的巡回检查路线,各自行走的路线有无数个交汇点。
每次在交汇点相遇,他都会主动推开小车让出直行通道。挡车工八个小时不停地走下来,精力集中处理停机和疵点不会是轻松的。
又一次在交汇点相遇,柳晓楠让出通道拿起一个空梭子。
挡车工却走到他的身边,贴着他的耳边说:“你不要一刻不停地装纬,只要保证最远端的织布机有五只梭子,就可以停下来歇一歇,你这样多累呀。”
没有闻到一点脂粉气,柳晓楠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时双方眼神凝滞了片刻。对方微微一笑走去,柳晓楠却如坠深潭,身不由己地沉入其中。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一双眼睛。
像幽静山谷中两汪纯净的泉眼,从没被世间俗物搅动过,清澈见底不含任何杂质。偶尔抬头不经意地投来淡淡的一瞥,两道清波带来丝丝凉意,让人心头一凛。
面额光洁的鸭蛋脸,两条略呈弧度的细眉,薄薄的浅浅的双眼皮下,黑白分明的眼眸如朗朗夜空中的一弯新月;端正的鼻梁像一道光滑的山脊,微微上扬的嘴角处,一左一右对称点缀着两个句号。
清清爽爽的令人不忍直视。
柳晓楠掌握了一点工作技巧,有时间偷偷追寻着那个小白杨一样的背影。
白净的工作帽鼓鼓囊囊,不露一绺发丝,像刚顶出土的鸭蛋蘑菇;后勃颈的帽檐下,密密的黑色绒毛像成熟后的玉米缨子。
白皙细长的脖子上挂着一绺纬线,吊着一件白色长身围裙,两条带子在腰后松松款款地系了一个蝴蝶结。
穿着一条八分裤,围裙下露出细长结实的小腿。穿一双轻便的护士鞋,走路时脚后跟微微上弹,像一只在田野里悠闲地蹦蹦跳跳的小鹿。
柳晓楠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得到,有只小鹿在他的面前蹦来跳去。
有时候,看到二十台织布机都在正常运转,她会停下来跟他说几句话。她贴着他的耳朵问:“以前干什么工作?”
柳晓楠直起腰来说:“撸锄把数地垄沟。”
她睁大了眼睛,好像是看嘴型猜测他说话的内容,结果一个字也没猜出来,浅笑了一下把脸伸过来。
柳晓楠也知道面对面说话听不清,可他实在没有勇气,对着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的耳朵说话,这有点说悄悄话的感觉。
隔着巴掌宽的距离,柳晓楠对着贴过来的薄薄的透明的耳朵大声说:“种地。”
她贴着他的耳朵问:“很累吧?”
他对着她的耳朵说:“累倒是不太累,枯燥无聊。”
她贴着他的耳朵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对着她的耳朵说:“我叫柳晓楠。”
她贴着他的耳朵说:“我叫伍艳丽。”
柳晓楠哑然失笑,一个跟形象及不相配的俗气的名字。
中间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不然,八个小时走下来谁都吃不消。红灯一亮,所有的织布机全都停止运转。厂房内沉寂下来,两只耳朵如同进入真空,清静舒适。
老中青三代纺织工,以班组为单位,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缓解一下工作压力。
国营工都从家里带饭,柳晓楠他们三个得去食堂。三个轮换工一走,班组里便议论开了,三个农村青年给大家带来新鲜有趣的话题。
王萍最感兴趣,宽大的围裙遮掩不住丰满的身材,说话也干脆直率。她对王艾青说:“组长,你是不是把农民轮换工当中,最帅气最漂亮的都给挑来了。”
王艾青严肃起来也面带笑意:“你别瞧不起人啊,山沟里照样能飞出金凤凰。都在一起工作,以后别轮换工轮换工地叫,给人一点尊重。”
“我没有不尊重他们。”王萍委屈的大喊大叫:“我是夸你会挑人。姐夫高大英俊,又体贴又能干,姐夫当年就是这样被你挑出来的吧。”
王艾青笑眯眯地说:“那当然,看人的眼光我还是有的。”
保全工董小军插言说:“所以说,谁说农村人的坏话组长跟谁急。”
王艾青说:“都说说,根据你们的观察,他们三个表现得怎么样?”
王萍抢先说道:“给我装纬的于智勇很能干,开朗爱说话,通过他,他们三个底细我全摸清了。于智勇跟那个柳晓楠是高中时的同学,于智勇中途退学,柳晓楠考了两年大学没考上,是个大学漏子。那个关小云跟柳晓楠是一个村的,做裁缝出身的,据说很能干,挣得不比咱们少。”
王艾青得意地问大家:“我的眼光还可以吧?下过乡看农村人就是准。”转过头又问伍艳丽:“给你装纬的柳晓楠怎么样?”
伍艳丽眼睛亮亮地说:“我说不好。看着是农村人,又不像农村人,也不像咱们城市人,反正觉得跟别人不一样。工作是没说的,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王艾青弯起眉毛眯起眼睛,轻轻摇晃着身子,陶醉了一般:“身体修长灵活,模样清秀稳重,跟我爱人当年一个模样。我一眼看出他与众不同,不信你们等着瞧。如果倒退十年,我还是会喜欢这样的农村青年。”
大家善意地笑,王萍嘲笑说:“你看看你这副痴迷的样子,也不怕姐夫知道了吃醋。”
“才不会呢。”王艾青难为情地趴伏在一名老职工的身上。
柳晓楠他们三个吃完饭回来,还有一点时间休息。王艾青热情招呼他们坐下,把关小云拉到她身边,询问住的好不好、吃的好不好、农村有什么变化、工作上有什么难处。
伍艳丽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暂新的工作帽,隔着董小军递给柳晓楠:“新的,戴上干净些。”
柳晓楠说声谢谢,戴上工作帽。伍艳丽看了一眼笑道:“像个实习大夫一样。”
王萍冲着伍艳丽说:“小董就在你身边,他追你追了那么久,你一点表示都没有,倒是关心起新来的徒工,你也不怕他嫉妒。”
伍艳丽垂下眼帘小声说:“不到二十岁,我爸妈不准我谈恋爱。”
董小军自嘲地说:“算了,不都是嫌我个子矮吗。大不了我学组长,也找一个农村的。”
他身高一米六出头,在这个普遍身高一米六五左右的女儿国里,确实没有优势可言。尽管他是工段团支书,又是技术工种,会弹吉他热情好唱,可爱情屡屡受挫。
王萍一指关小云:“你要是这样想,你觉得她怎么样?”
董小军看了一眼关小云说:“比你们朴素漂亮。”
笑声中,柳晓楠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关小云是非农户口,可以转成城市户口,跟我们不一样的。”
王萍看着柳晓楠,去问关小云:“我怎么看你俩像一对小情侣。”
关小云急忙辩解:“不是的,王师傅,我配不上人家。”
王萍朝董小军使了一个鼓励的眼神,一拍于智勇的肩膀说:“徒弟,明天我也给你拿一顶帽子来。”
绿灯亮起,所有人都站起身走向各自的机台,织布机依次运转轰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