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醒来时，柳晓楠还在酣睡。她穿上衣服，出去买回早点，热好牛奶端到餐桌上，敲敲门喊柳晓楠起床。

柳晓楠洗了脸刷了牙，坐到餐桌边说：“倒夜班的人，都能睡懒觉。”

谷雨小口喝着牛奶：“我也爱睡懒觉，一想不行啊，家里多了一个小兄弟，我得照顾好他。要是照顾不周，人家以后会不理我。人家现在是名人，身边的小姑娘一大把一大把。”

一口油条差点噎在嗓子眼里，喝下一大口牛奶才顺下。柳晓楠无措地笑道：“一大早说这些给我听，好像我多么不堪似的。实话告诉你，暂时我不会再去谈恋爱，我有了新的目标。”

谷雨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我说了，你不要嘲笑我痴心妄想。当年我父亲就曾说我是白日做梦。”

“只要你做出正确的选择，我都会支持你。”

柳晓楠一脸的向往：“我有两个愿望。一是能写出一篇有影响力的作品，最好能拍成电影，我特别羡慕崇拜那些能写电影的作家。二是盼望能走进大学校门，有机会系统地学习文学方面的知识。我老师的女儿，是师范大学系的大学生，一眼能看出我中的弊病。”

谷雨审视着柳晓楠，没想到他的心已经走出这么远，如脱缰的野马。幸好缰绳还在自己手上，她平静地问：“认识的人还不少，她漂亮吗？”

柳晓楠认真地说：“不是漂不漂亮的问题，是人家学识渊博，懂得文学鉴赏。”

谷雨十分不屑：“大学生了不起啊，她看出你什么弊病来？”

“她说我中的人物没穿衣服，没有通过不同服饰的描写，展现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和时代特征。你还别说，这确实是我不擅长的。我自己穿衣顺便马虎，哪会替中的人物去着想？”

“这算什么弊病？吹毛求疵，自己写不出来，还挑别人的毛病。一会我带你去买衣服，顺便给你上一课。有机会让我认识一下她呗。”

“那期处女作专号上有她的散文和照片。”

谷雨放下牛奶跑回卧室，找出那本处女作专号，翻开扉页，问柳晓楠是哪个。柳晓楠说出岳雪莲的名字。谷雨仔细看了看岳雪莲的照片，清高孤傲的一个女学生，不足为惧。她问：“你跟她经常见面？”

柳晓楠老老实实地回答：“人家是大学生，我算什么。只不过在编辑部和我老师家里，见过两面。”

谷雨把手中的刊物放到一边：“看样子，你很崇拜她。”

柳晓楠说：“我崇拜的是大学生。正是在见到她之后，我萌发了上大学的愿望。我询问过编辑赵老师，他说只要我写出有影响力的作品，就有机会走进大学校门深造。所以，我以后要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写作上。”

谷雨放心了，鼓励说：“这才是你的正确选择，我支持你。只要你有大志向，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让你飞得更高更远。”

吃过早饭，柳晓楠要回去。谷雨要带他去买衣服，他说自己会买。谷雨往沙发上一坐，请他自便。

柳晓楠着了魔咒似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在谷雨的身边站定。明明知道谷雨是在耍小脾气，可他就是没办法潇洒地一走了之。

谷雨拍拍身边的沙发，柳晓楠老老实实地坐下。谷雨说：“我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那两年的少年时光，那时候你处处照顾我，我敢说我今生再没有那样简单的快乐。现在我想照顾你，因为我能帮助你走得更远，少走很多弯路。可你把我们的相见当成了一种负担，把我和我的家庭背景联系在一起。你说是我给了你一个梦想，我担当不起。如果你跟我在一起感到有压力，我们以后只当是陌路人。用你们农村的话说，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柳晓楠感到事态严重了，谷雨这是要绝交。他扭头看着谷雨，陪着小心说：“真生气了？跟你在一起我是感到有压力，可没当成负担，我已经表过态，以后要变得坚强些。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以前我没见过钱，如果手里有钱，那年跟我父亲发生冲突，我真的会从家里跑出来。参加工作后自己能养活自己，可也舍不得乱花钱。昨天晚上吃顿饭，见你花了那么多的钱，很心疼，今天又要给我买衣服，肯定不会是笔小数目。你给了我一个梦想就足够了，我哪能贪得无厌？”

谷雨一听更来气了：“你跟我谈钱，俗不俗？我花多少钱能雇一个人，在十月份的天气里，一大早下到冰冷的河里给我摸河蟹？”

柳晓楠说：“那是两码事。钱还是不能乱花，你得攒嫁妆，我也得攒钱帮着家里盖房子，以后还得娶媳妇。”

谷雨扑哧一声笑了，手指点着柳晓楠的额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能不能有点大格局，把目光放长远一些？”

柳晓楠暗自叹息，生长坏境摆在那儿，能有什么大格局？他说：“我也想突破那种小农意识，不只是人生，笔下的文字也会纵横驰骋。可骨子里先天生长的东西，根深蒂固，要想脱胎换骨只怕很难。”

谷雨的笑容转换成怜悯，她看到了症结所在，看到了一个农村男孩子的局限性。她豪放地说：“钱是王八蛋，你得牵着它不能让它牵着你。跟着我，我带你体验不一样的生活。”

柳晓楠也想有所改变，他狠狠心说：“我把今天一天的时间都交给你。如果欠你太多，大不了等你结婚的时候，我送你一份大大的礼物。”

谷雨伸手揪住柳晓楠的耳朵，一手指着柳晓楠的鼻子，意味深长的笑容里带着恐吓：“你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如果反悔或是没做到没你好果子吃。”

柳晓楠被扭歪了头，嘴里硬气着：“小时候的臭毛病，长成大姑娘也没改改。这么喜欢暴力，小心嫁不出去。”

自然又被谷雨劈头盖脸打了一顿，然后被拖着去了友谊商城。不仅仅是要给柳晓楠买一套新衣服，换下他那一身布衣布鞋，而是想借此打开他的眼界。

友谊商城面对的主要客户群体是外籍船员外籍人士，可以使用外汇券，所有商品的档次和价格，在滨城都是受屈一指的。谷雨领着柳晓楠走进来，在每一个柜台前转悠着，为他详细地讲解，让他了解外界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友谊商城里，商品琳琅满目，清一色的年轻漂亮的女售货员，统一着装，如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顾客却很少，大多只欣赏不购买。处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柳晓楠更觉自惭形秽，甚至觉得女售货员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是鄙夷不屑的。

柳晓楠想逃脱，不愿自取其辱。可谷雨兴趣盎然，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他只能心不在焉倍感煎熬地跟在谷雨的后面。来到服装柜台前，谷雨打算给他买一身牛仔装，穿在身上一定会英俊洒脱。

谷雨让售货员取下一套浅蓝色的牛仔装，让柳晓楠穿在身上试试。一看服装价格，柳晓楠二话不说拖着谷雨向外走，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也许漂亮的女售货员会朝着他们的背影丢一个白眼，买不起就别丢人现眼，管他哪。

走出友谊商城，谷雨拉着柳晓楠站住，不满地说：“你干什么呀，丢不丢人？”

柳晓楠惊魂未定地说：“你给我买一身普通的衣服，我能接受。买这么昂贵的衣服，我承受不起。”

谷雨想到这是柳晓楠的自尊心在作祟，最终在秋林公司里给他买了一身普通的牛仔套装，一双三接头皮鞋。并让他当场穿在身上，换下的布衣布鞋给他装在纸袋里。

柳晓楠穿着一身新衣皮鞋，被谷雨领进一家星级酒店的西餐厅。要了单间，点了咖啡和牛排，谷雨详细为柳晓楠讲解西餐的吃法。柳晓楠心不在焉地听着，如坐针毡，浑身冒着虚汗。

谷雨小口品尝着咖啡，小声对柳晓楠说：“放松点，别拘谨。你是来享受的，不是来遭罪的。”

柳晓楠惨淡地一笑，他也想放松，可总觉得两侧肩胛骨发紧。牛排端上桌，他依照谷雨说的拿起刀叉。

谷雨鼓励他：“你是写的，什么样的生活都要亲身体验，对不对？”

柳晓楠点头应是，他见漂亮的小服务员一直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受气的丫鬟一样，深感不自在。他让小服务员出去休息一会儿，有事再喊她。小服务员微微鞠躬，客气地说这是她的工作。

谷雨劝说柳晓楠：“你别为难人家小姑娘，她脱离工作岗位要被扣罚奖金的。”

柳晓楠放下手中的刀叉说：“谷雨，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调节一下气氛。”

谷雨极不信任地说：“我不听。我害怕你讲故事，小时候你没少拿故事来吓唬我。”

柳晓楠说是高中语文老师讲的故事，谷雨才放松警惕让他讲。柳晓楠开讲：“过去有个孩子，在新式学校里读书。有一天，老师出了一道作文题目：论项羽拿破仑。孩子回家苦思冥想，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字来。他那读过私塾的老父亲看到了，问明了缘由后说，这有何难？且听我的：项羽者，楚汉之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拿铁轮拿铜轮，而况破轮乎？”

柳晓楠摇头晃脑，小服务员抿嘴一笑，谷雨却没有发应，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好笑啊？”柳晓楠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难堪，他说：“那就再讲一个。过去有个教私塾的老先生，擅长做对子，他出的对子学童对不上来，他就会拿戒尺打手板。这天，他出了一个上联，让学童来对下联。上联是：天上下雪不下雨，雪落地上变成雨，下雪变雨多费事，不如天上就下雨。”

谷雨和小服务员都在认真地听，柳晓楠问谷雨能不能对出下联，谷雨警觉地一言不发。柳晓楠又问小服务员，小服务员直摇头。

柳晓楠按捺下心中的快意，一本正经地继续讲：“有个学童暗想，对不出下联要挨板子，不如大胆地反击这个老古董。他站起来，勇敢地对出下联：先生吃饭不吃屎，饭到肚里变成屎，吃饭变屎多费事，不如先生就吃屎。”

“呃！”小服务员一阵恶心，捂着嘴跑了出去。

谷雨瞪了柳晓楠一眼，跑出去安抚小服务员，还跟领班的解释，里面的那个人有时候有点疯癫，跟正常人不一样的。

趁着这功夫，柳晓楠用叉子叉起牛排，大口大口地吃着。什么左手刀右手叉，右手刀左手叉，不能碰出声响，吃个饭还这么多的穷讲究，能吃出香味能填饱肚子就行了呗。谷雨回来时，他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

谷雨坐下来，强压心头的怒火，低声喝问：“柳晓楠，你是不是诚心跟我作对？这么高雅的地方，你讲那些粗鄙的话，你不觉得有失身份？”

“我什么身份？”柳晓楠沉下脸说：“我不过是一个农民轮换工。有件事我十分不明白，你说到这里享受的都是什么家庭出身的人？贫雇农？工人阶层？”

“你哪那么多的为什么？”谷雨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神越来越凌厉。这件丢面子的事儿放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她都会拂袖而去，从此把他排除在交往的圈子外。

可是，眼前的这个看似老实本分，本质却是桀骜不驯的农村野小子，身上似乎有种魔力，把她牢牢地吸附住了。她对他束手无策，可又不甘心。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改造他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达成的，他的性格里反叛的成分太多了，需要时间和耐心。她轻叹一声：“晓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你的将来铺路打基础，让你知道朝着一个什么方向去努力，你怎么就不理解呢？”

看到谷雨强忍着委屈，欲哭无泪，柳晓楠这才觉得自己过分了，开始检讨自己：“可能是你要带我体验的生活，跟我想象的不一样，跨度太大了，自然产生出一种排斥。对不起，谷雨，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我得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就像你刚到农村时一样。”

谷雨不说话，一手刀一手叉，姿态优雅地品尝着牛排，仿佛刚才的不愉快根本没有发生过。

柳晓楠看得一愣一愣的，慢慢地体会出这不是简简单单地吃饭，只管填饱肚子了事。而是一种气定神闲的生活方式，来自于身心的自由和无拘无束，以及雄厚的经济基础。

被恶心跑的小服务员又回来了，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垂着头不敢看向柳晓楠。柳晓楠站起身，诚心诚意地跟她道歉，让她再上一份牛排。

体验另一种生活方式没什么不好，至少知道了社会正在发生深刻的变革，深化到了一个什么程度。柳晓楠学着谷雨的样子，一刀一叉有模有样。

孺子可教也！谷雨暗中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