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来时无声无息,起于微末小事,起初根本不会惹人注意,悄悄潜伏靠近,待到察觉到时,已是满身霜雪,再无逃脱可能。
四日之后,白祀恍然醒悟,自己竟不知不觉走上了祖先老路……
第一日,昨夜啃了香辣羊蹄,压惊一晚,迎来晨光曦微,春风暖凉,起床打开窗子,一片雪花不知所来,吹在脸颊上,转瞬化成水……
今日火山无变化,依旧不咸不淡吐着白烟,悠闲的像个老爷,司城督重民于天,哪怕异象微弱,他仍没松懈民众迁移事项,城里一时热热闹闹。
第二日,晚间,一天清闲售卖过去,晚饭后,她特意留了一碗粉羹闷在锅里,烧好热水,准备沐浴后享用。
可才进了浴桶,抹上芳精,冒着腾腾热气的水忽然转凉,冻得她感觉像跳进了冰湖,打着哆嗦赶忙出浴擦身。
这一天,火山像预言到了她的火气,午时烟色加深了许多。
突兀的变化,灰浓压抑的烟色,让民众心里蒙上阴影,哪怕大多人迁移到了安全地带,也总觉没多少安全感,一时流言渐如风起,最后几乎把城高墙厚的庞阿说成了一层薄纸,以至于不少人忍不住走向城外避难,准备出去躲一阵子。
第三日,奇怪的一天,像是买了假的食材,今日的饭食无论怎样都煮不熟。
今日,火山吐出的浓烟无法再被天空平衡,傍晚开始逐渐向周围扩散,如同一匹暗沉的灰绸铺开,缓缓蔓延向四方,遮蔽了清澈的天蓝与晚霞的绚烂。
今日是她舌尖的灾难,在她郁闷期间,更听说有人偷偷画了她的像,卖了足足万金,惊讶的她感觉心脏一阵阵抽疼,她打听好名字,在纸上暂时记下这笔账,随后把种种“痛苦”施加在雕刻上,终于将作品完成。
它带着大渊特有的粗犷风格,七兽连躯,壮硕雄阔,气势威张,齿爪沾血残酷,毛发缭乱如刀,层层欲飞,犹如搏伤阵前的那一刻凶残,整体冷鳞乍起,煞气暴狂。
最后,她用火烙朱砂在兽座下用火文描上七字阵言——临、天、引、缺、敇、不、还,介时烛火点燃,七字化兽镇压,烈炎吞吐成狱,不管遇到多硬的冰也能将它化成一滩水。
第四日,说来倒霉,在为顾客试烛时,火苗不小心引燃了宽袖,虽然转瞬即灭,却还是在袖上留下了焦损,袖口有她用叠月法绣的兰梅,以稀有的隐光线刺七层而成,行走中,透明的丝线随光影反射、掩映,如水漪漪起伏,便能曳出纱裙千层变幻,朵朵刺花叠绽而出,翻覆层层轻纱间,美丽妙人至极。
她不舍心血,想要补救,上二楼拿了针线,到下楼拐角时,脚突然一滑,猝不及防下,她来不及抓住什么,就这么颠簸着滑下楼梯……
好痛,想骂娘,娇嫩嫩的身子若不是年轻,骨头怕是都会散架。
客人们担心惊叫跑过来,白祀望着天花板挺尸一会儿,忽然在疼痛中福至心灵,闪过这几天的种种情景……才发现,原来诅咒早已在玩弄她这只小老鼠……
今日听客人讲,火山上的烟消失了,在一夜之间清朗如怡,仿佛一场逗弄人的无聊闹剧,她却感觉,火山离爆发已经不远了,这同时也代表着,容熵几乎全身结冰……
关了店,躺在床上,趁着养伤,她打开地下寒格,拿出为了搭配火文,两年只能成一支的百孔烛,就如它的名字,烛有百孔,十数小孔分一隔层,每隔层小孔相通,她将火烙朱砂水小心灌入,凝出火文轨迹,共计八十一主火文,汇聚火文最强热力,最后在烛面贴上一层软化的鳞翅雀尾鳞,紧密封印,制作完成后,她将蜡烛用兽皮裹成两段,包紧,白日绑在腰间,晚上握在手中,为了以防万一,片刻不离。
其实,白家有个传说,说最初白晁祖先悟出的火文只有一枚,却不知为何又被分解成了八十一,所以,直到如今,白家数十代都在研究怎么将其再度合一,若真能成功,光想一想就能体会出,那会释放出怎样的力量……
冰鳞百孔烛成之际,天上异象升腾,漫漫彤霞横天,连绵如骥虹,滚滚翻涌而来,盘旋十里青冥,久久不散,被惊传为白凤神迹。
第五日,呆在屋内,走在街上,白祀始终感觉身上缠着一层冷意,天地语言都被什么冻住了,就像那日噩梦一样,寒风仍自流,世界却静的无一丝声响,人声、风声、水声全都消失了,安静的诡异,只能隐约见到人影来来回回,渺淡如烟,身上像拖拉着锁链,也是眼睛真切看到了这些人,否则她一定怀疑自己来到了末日。
她分辨不清谁是谁,有人进店就招呼一声,可死寂的环境里,这一声却如凉水入沸油,吭啷一声铁响,瞬间炸来一道道冰冷的视线,刺人如针,阴森悚栗,她本能噤声了,怂了。
这一惊吓,她睁眼醒过来,才发觉真的又是一场噩梦。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还好。
第六日——
她被透骨的寒冻醒,发觉床上覆满了凉冰冰的东西,抓一把摸了又摸后,才知道是一层厚厚的雪,为什么她的床上会有雪?难道又在做梦?
细细搓着手中软绵的冰凉,仿佛此刻身处雪山之巅,四面雪白巍峨,仿佛是天上月光被谁偷来,为她织成一床华美冰锦,让她沉醉美梦。
可是,这究竟是真对她好,还是想悄悄把她埋葬?
今天的世界无声死寂,视野黑暗凝沉,如置夜下冰棺,万籁俱寂里,阴森森的怎么也走不出去,消失几天的孤独感再一次浮出,心中犹如抽出了千条丝,钻心的细痒与烦躁,她想要发泄,却不知如何做,难受得想要疯掉。
心里数着步子,走上街,穿梭在泱泱人群里,走出去老远,去延封楼点了一桌子最近想尝的美食,发泄般大快朵颐,举杯畅饮,吃饱喝足后,心里的孤独却没得到一点慰藉,寂寥的心情如一坛污浊的黑墨,洇洇浸入了空白的心间,她只觉越来越黑,越来越冷。
是幻觉,还是错觉,蓦然,眼前飘扬起星星点点,仿如雪花,一瞬清凉点上指尖,落入掌中便不见,天地坠入凄清与萧索……
第七日醒来,白祀感觉仍在梦中,或者她才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苏醒,惺惺然睁眼,本应黑暗的视野赫然闯入了光线,鲜明刺入瞳孔!
她不适应的眯起眼,眨了又眨,眨了又眨,仍感觉到一种不真实。
她眼睛就这么好了!?还是她想得太严重,其实视觉的失去只是暂时的?苍天的目光其实并没有多可怕?
她怔怔瞪大眼睛,惊喜,虚幻,不可置信…睫羽不断颤抖,如蝶翼缱绻,扑去这几日沉淀的尘埃,待适应了光线,一副破败的景象也逐渐映入眼帘——
破漏的高高穹顶,垂挂的腐朽梁栋,黑沉与颓败满目,煌煌不散的威严中,仿佛见到了塌陷的黑色苍穹,几缕天光从空洞泻下。
这……哪里还是她的小楼?
这分明是……殿,她张着嘴,惊愕失语,然而,久久惊视后,望着上方的一切,心底却蓦地闪过一丝莫名的熟悉感,就像意外回到了久违的家里。
凛冽的风呜呜吹下,从高瓦窟窿往里灌入,泣泣呼号如诉,同时唤来片片雪花凋零,旋着凄冷破碎的舞,静静堆积在大殿之上……
看到雪,她不由想起那日的梦。
白祀呆呆坐起,这才朝四周环顾,这是一处不知多大面积的宫殿,屏墙恢弘,钟鼎镇殿,琉璃垂灯,满目宏图华构,可不知荒废了多少岁月,一切辉煌都蒙上厚尘,空旷冰冷的殿内空无一人,唯有杂草萋萋,与簌簌寒风徘徊不去,似要穿越万载时空长廊,唤回往昔。
殿内撑着古老的八角塔柱,十八根巍立顶天,守护大殿四处,仪贵威严,然时光早已将它们磋磨,柱上金漆干枯,彩绘剥落,裂痕如网斑驳,杂乱的草根滋长,将其从内部寸寸分割……
大殿正前有两条长长的青纹玉阶,也已落满了雪与尘,无人再清扫,被寒风日夜混乱,亵渎雍华。
上方,空荡荡的金座,那里曾有人睥睨万臣,肆意众生,如今只能看到雕墙损裂,巍峨失,精木枯朽,椅身污浊,不知还能否等到主人莅临,重现辉煌。
最后,白祀将目光停留在金座前,一座古老的石祭坛上,祭坛不算大,在这冰冷刺骨之地,却唯有那里被严寒冰封,祭坛中央一座细长的墓碑祭奠着,墓碑漆紫微红,粗糙沉穆,她的视线刚碰触上不久,突然,平静的大殿上方,一阵浩然之气陡然而来,如沉重山海遽然降临在她身上,根本来不及反应,胸口一阵钝痛,如被重锤狠狠一砸,霎时间,她感觉五脏六腑碎成了无数,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喷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剧痛在胸腔翻滚,白祀坐在地上一阵猛咳,仿佛命气将近,要被尽数吐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稍微舒缓。
待到气息平静,她抹了抹唇角血渍,看着地毯与裙尖漫开的猩色红花,强忍心悸再次抬头,将视线小心移向碑前的烛上,蜡体大约半寸粗,晶莹如玉,几乎烧到了底,烛面花纹玄缠,妙晦繁美,荧荧流光于其上,如唱着空寂的歌,伴风平静燃烧。
它的烛火很独特,甚至说奇异,如被时光浸染了魔力的神秘,存在那里,又不在那里,荡着一种悠远纯净的光,透明而虚幻……若透过烛心,凝神去看,她好像就可以看见另外一个时空,那里——苍莽大地如长锋,贯穿穹远,九天苍云如天水,流淌人间,滋润大地,漫出无边旖旎,蕴养出一片金色平原,辽远之上,建筑连绵,恢弘拔霄,夜幕降临,极光絪缊,万里绚迷……难道,她见到了传说中的天宫仙境?……
女孩目光痴迷,向往中,更有重重困惑。
因为她感觉越来越熟悉,越来越熟悉。
这蜡烛……这世界……这蜡烛……这世界……
她恍恍惚惚站起,失魂般走去,踉跄着脚步,踏上脏乱的台阶,墓前空明的烛光恍然一闪,视野中有光影一阵摇摆,烛光里的瑰丽骤然放大,并携着浩大绵薄的气撞来,她瞳孔一缩,身体直直倒飞出去——
她睁大着眼,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只看到眼前光明迅速黯淡,随着倒飞的轨迹一点点泯灭,再次被黑暗碾碎。
迷迷糊糊中,白祀感觉有两道实质般的视线投来,如冰锥般森冷的,将她死死钉在地上,一丝动弹不得,无尽的寒意在往毛孔里钻,她觉得愈发得冷,感觉视线的主人在一步步靠近,让她身体越来越僵硬……
白祀用尽全力,勉力将眼睛张开一条细缝,那不是她的错觉,朦胧的光线中真的有什么走来,一袭水裙曳地,身姿绰约如雾,烟烟似幻,寒气妖娆。
“你…是谁……”
“取代…云根者……”冰冻的声音响起,如刺而空洞,冷冷给予了她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