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

雪域里。

白祀像往常一样朝着一个方向，踩着蓬软积厚的雪，在纯白的城荒战场上，深一脚浅一脚，探索着新边界。

今日雪很小，细碎的雪粒自，随风簌簌，落在纯白残破的屋顶、街道，粘在光秃的枯枝上，山石破碎，峭白拔耸，别有一种凄凉婉约之美，银素淡妆的世界里，天际茫茫辽远，雪掩盖了山河万物之声，嘎吱嘎吱的脚步，踩在这静谧战场里，突兀又寂寞。

好在，她能随时清醒，随时走出这份寂寞。

相比醒来的黑暗，这里对她来说只有美好，除了呼吸有点困难。

还有，身体也有些微的冷，在冰天雪地里这已经是奇迹了，她觉得身上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曾经那场战斗也说明了，她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凡人，这一切，稍微推一下，就知道是从她以为自己死后开始的……

真不知该感谢鱼绡还是怨恨，因为，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且还把站在云端的贵人给砍了，自己登上了云端。

生活彻底不能平静了。

红色的天空在眼中接近，一个说话声忽然响起，“你怎么在这？”

突兀的声音响在耳边，仿佛一刹那倒叙了时空，仿佛两个不相干的世界交叠，细碎的雪忽然大了起来，如退色残花，扑扑扬在脸上，巨大的战场创痕被什么力量抹平，大地与建筑恢复完整，一个俊挺的身影缓缓浮现在面前，定定站着，静静凝视，墨深的眸里漾着疑惑。

因太过突然，白祀刹那呆住了。

这是个颇为俊美的男子，面庞冷白，一身袍服，气如云华悠懒，仪姿尊美，宛如皓星临世，俊得出尘。

关键是，这声音她很熟悉，“司…柏？”

“是我，你怎会在这？”司柏感觉她有些奇怪，万万是没想到，雪色街道尽头这丫头会从人群里走来，又是如何过来的。

“原来……大人长得这么俊……”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心房不受控制，忽如鼓跳起，心没来由失措，慌，烫热，甜美，白祀眼神迷蒙一层雾，似痴，嘴角微抿，淡淡傻笑……

她忽觉自己不像自己了，心被对方掌控了，忽然滋生出情意，一种难言不知何处来的亲昵，他像多了万般好，控制不住产生心动，她觉得不可思议，荒唐，却无法自拔。

我原来……是这么肤浅的人？

“过奖~”当白祀回神，正感觉有一双手捧着脸颊，轻柔摩挲，珍宝一般。

睫毛微微轻颤，她抬起眼，含愫凝视，对上了一双低笑的眼眸，宛如见到一条漆黑的深渊，里面倒映着璀璨的星河，深邃、深邃、惑人，她不由自主深陷进去，产生了一种想被吸入那瞳孔的冲动……

“白白对本君这么满意，可惜白白长得不怎样，呵~”

话一出，白祀立从心旌摇曳脱离，一把推开他，身子却一阵虚化，径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踉跄几步后，她愣愣看着自己双手。

“别看了，你应该是意识来这了。”凝视着她清冷的靥，却一副傻呆呆的样，男人忍不住笑，想起方才她痴迷湿润的眼神，感觉心霎时塌陷，化成了柔软的水……，他按着胸口，却捺不住心底巨大的喜悦，嘴角压不住的上翘，“话说回来，眼睛能见了？”

“只是这里能，可你说的意识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意识游离而已。”只是游的不是地方。

白祀一头雾水，随即甩甩头，抛开自身的未解之谜，“那难道这里是……现实？”

随意扫了一下周围环境，雪花在风中飞扬着，果然，怵目焦灼的战斗痕迹不见了，破碎的建筑恢复完整了，多了寥寥行人，鸿鹄白雪天上，太阳又被灰日吞了一点点，天在变暗，灰暗里，有万千火练赤虹，如赤蛇腾天，从四方寒空斜垂，穿过漫漫飞雪，聚集向某处。

这是她从没见过的奇异景象。

而这异象居然是现实，而在现实里，在这片雪地上，她的眼睛不治而愈。

她想不通，这是为何？

“没错，这就是现实。”耳边响起肯定的回答。

看来她真的是瞎了太久了，“莫非，大人这么多天没回府一直在这里？”

“呵，怎么，想……”

“千万别说什么我念着你，大人你想多了。”白祀闪电抬手，打断他接下来的话，这男人这样一笑，她就知道他要发什么骚性。

“啧~”

白祀：“……”想翻白眼。

“固气练得如何了？”两人边走边聊。

“自然是成了。”

知道她练得很勤奋，因为他身上寒气每日都在不间断减少，“本君好奇，你看到天上太阳被什么吞食，你不惧吗？”

“宏天刑地，日月破碎，不过都是见惯了的景色。”白祀语气淡淡，神色淡定，话很豪气。

口气可真够大，司柏只当她见怪不怪，不知道是什么最好，省得每日提心吊胆活着，“那你应该是早就来了，何时来的？”

“大概十天左右了，大人呢？”

“差不多，本君在等待…日吞半。”司柏也没什么顾忌，将连日在这目的说出，等日吞食半，等百孔鳞烛燃，等补天珠凝……

而提前来雪域这么多天，当然是为了欢迎其他人准备一下。

“你也看到那些赤虹所指方向了，本君正要去，走，一起？”

“其实已经走了很久，有些想回去了，但可以去看看。”

“走。”

约六七里的路程，不长不短，路人在少量增多，且都是强大的剑士，气势外放燃烧，如峰、如狂、如烈、如魅，如沉……抵抗着冰天雪地的寒冷，于风雪中载途而行，仿佛朝圣。

他们要去哪？

银白世界里，周围环境在一点点变得熟悉，这是往北城的方向。

冰冷的空气悄然升温，赤虹如龙，在视野中放大，白祀仰望中升起震撼，暴风怒雪中它们淡而飘渺，如尘如雾，壮丽如极光神秘，远看如火烧炫红，可离得近了反而成了透明，到达目的地直接见不到了。

这些绚丽的光带源于五天前，是雪域边界鳞红突破之后的异象，光带聚集处，一座巨大的山峰突兀拔起，山如莲骨，层峦如莲万绽，丘壑迤逦，寸草不生，唯有万火如丛，直烈如刃，遍及赤色山峰。

茫茫雪苍之上，一轮烈红如珠隐照，妖妖绰绰，模糊不清，却散发出一种极尽的诱惑，而总有受不住诱惑者忍不住飞上天去触摸，却发觉遥不可及，而身体忽然发生起燃烧，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化为一簇灰烬，簇簇融在雪里，异常诡异！

来到这里的都是各方城主，皆有三弃实力，都在遥遥观察，越靠近这山，身体感觉愈发的冷，一种错觉的冷，当冷到恍惚，再回过神，便已如飞蛾忍不住那发自灵魂的冲动，冲向了那烈火！

唯一的方法即是，不要抬头。

经过讨论，火种择火而生，几乎是所有人认同的，但很显然，真正的火还未成。

不算高的莲骨山脚下，白祀还在怔怔失神，心头被巨大愕然充斥，脑里翻滚空白，这里不是别处，这里是她家的烛铺，才离开几天而已，如今，檀香街周围竟然被一座山顶起来了。

“我的铺子，我的铺子，我的铺子……”这一瞬间，白祀感觉彻底失去了生活……“司大人，我想回去了……”

司柏注视着她的眼睛，自从火山爆发，搬离烛铺，她的眸光就在失色，他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找回活力，但……终归在这里化为空洞……

时间有些晚，此刻他才终于懂得那光是什么，这铺子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

回想起曾经一次次路过她店前的时光，那时只觉得她很美，带着温馨，洗涤心灵，如今许久没见那种美了，他才恍然发觉，那种美究竟是什么……

“走，回吧。”他缓缓点了点头，两人往北边界走，“对了，关于梧桐木心的交换，本君可是等了多日，你想好拿什么交换了吗？”

白祀闻言，眸子闪了闪，恢复了一丝生气，“小女子看大人似乎喜欢蜡烛，所以准备再制一支。”

“哦？什么蜡烛抵得上木心价值？”

“大人听过《天衍和合经》否？”

“世间第一奇书，传说诞生于昼夜间隙，五行之聚处，传说上面绘着完整的星列图，能堪天地无尽变化，万物宿命之机，是世上最早的占卜书，怎么了？”

“不怎么，只是想夸一下我白家祖先，似乎读过那本书，又天赋异禀，推演出了一本我白家独有的卦书，那上面的东西我不太感兴趣，但我将最深奥的星演图以独特方法刻在了蜡烛上，当你有危险，它便会自燃，在火光中显示未来一天所发生的事，算是能救你一命，我称它为醒光烛，前提是时刻带在身上，让星演图沾染你的气运、气息。”

“唔嗯……”司柏摩挲着下巴，为她的制烛天赋再度惊讶，“的确没什么比命重要，现在做到什么程度了？”

“还早。”

“在本君府里做的？”

“……，嗯。”白祀轻声点头。

“你在府上也呆了不少日子，本君瞧你也是关不住的性子，庞阿边城，博宁县有一家铺子，属于本君……”庞阿将会成为战场，就让她离这样的世界远一点吧。

“你的铺子？”

“什么眼神？本君也是要吃饭养家的。”

……

城中留恋已逝，白祀没多推辞，可看着眼前人，她又顿时冒出许多不舍，目光不由自主想……黏在他的脸上、身上，她有些慌，给自己找理由，一定是瞎了太久，又没见过这样的好颜色，所以没忍住悸动，嗯，定是如此！

为了斩掉这莫名其妙的花痴，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还是收拾了全部行李，给李子璇留了一封信，搬往临县。

或许是司柏授的意，不喜出门的蘅浅主动提出一起走。

本想着早去早安顿，可出了司府的大门，方知晓庞阿城正在举城迁移，街上乱糟糟的，拥挤如潮，在白祀眼中就是一片乌泱泱的黑暗，蜂攒蚁集，宽阔的大道人车熙攘，缓步前行，各处都有士兵在大声吆喝，维持秩序。

城督大人爱民的名声与平日威信的累积，让大迁移得以平稳进行，然而，随着城中雪势的迅速扩散，温度急剧向下，暴风肆虐，让百姓安全感渐失，本来分拨的计划出现崩溃，开始自主出城，好在庞阿城街道宽敞，主道十几米有余，才没造成大拥挤。

“怎么这么多人？”

“姑娘，城内人正迁往各县城。”身为司柏曾经的贴身大丫鬟，蘅浅就算最近一直猫在府里，这点事还是知道的。

“什么？为何？发生什么值得如此大规模移动？”

“听说城北忽降大雪，且正在向全城蔓延，所以大人下了迁移命令。”

“果然是因为那场雪……，人这么多咱们怎么离开?”

“婢子会一些坤艮地移之术，可以将姑娘转移出去，城外有马车在候着。”

白祀闻言蓦地瞪大眼，凑近打量面前流淌淡芒的人儿，啧啧羡慕一声，“我听说，这世上有一种人的五行命天生是活的……说的不会就是你吧……”

“姑娘，姑娘过誉了~”蘅浅脸一热，福了下身，低头害羞道。

“那，咱们出发？感觉，还挺不好意思的。”

“姑娘，……”蘅浅睫毛轻颤几下，声音忽然低了几度，弱弱开口提起一件事，“大人其实还嘱托婢子，关于纵天之法，踏气部分由婢子来传授，咱们，过几日再走？”

“过几日？踏气很好学？”

“嗯……”丫鬟眨了眨水汪汪鹿眼，左手玩着右拇指，思索了一会儿，才温吞吞道，“没聚气痛苦，比聚气心惊，姑娘不恐高吧？恐高可能稍慢一些。”

白祀：“……”

只是稍慢的问题吗？她觉得这是在讨论她成为一块肉饼的可能性。

感受到微妙而纠结的视线，蘅浅无辜揪了揪头发。

“既然城内这么拥挤，那等人少一些再走也不迟，唉，可惜不能下馆子了，司府的菜越来越没滋味。”

蘅浅：“……”姑娘，请原谅厨娘们微末的手艺吧~

白祀继续留了下来。

有一句话蘅浅没说，博宁县是水虹锦唯一产出地，那里的铺子其实是供应皇室的绸缎铺，决定仓促，所以改成烛铺还需一段时间，内院也要重新装饰，铺子里的掌柜伙计也要撤走另行安排，而在这一段时间里，正好可学习踏气。

而令白祀没想到的是，这段时间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

天愈发的冷，冽冽割人脸，朝露凝化凇霜，垂挂枝头，极静的美，半城葳蕤凋为颓白，唯梅花傲雪而绽。

巨大的城日渐变空，阴惨惨的天环抱着大地荒凉，一口口吹着雪花，让它们欢快飘飞，覆落四地。

诺大的司府也在变空，杂役丫鬟都被管家司柳遣往它处，只余留几人还在守着，三公主、南露也离去了，告了别不知去往何地，算是主人的，大概只有白祀一人了。

蘅浅性子胆小怯懦，正式教授踏气时，却意外严格，颇有乃主之风，且这丫头似乎是在她身上找到了某种自信，眼睛在发亮，性子都开朗了，说话也不吞吐了，呵呵，挺好。

踏气，又称点气，足尖点气，少而凝，步步升高，其最讲究一个镇定，关键在心理素质。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下来时掌握不好度，定会摔个惨，她先是被迫跳院墙，接着跳房，然后跳楼阁，跳塔，最后跳城墙……每日都在心惊肉跳，而且她是瞎子，脚下如何看都是吞人的屠渊，紧张的心情便也翻了倍！

经过蘅浅“精心”教导，踏气总算初成，醒光烛到了最后阶段，知道居民大迁移完成后，白祀也不呆了，决定明天出城，顺便带上府内最后的人。

这八九天里，可能是跳来跳去多了，她感觉自己病了，心中莫名盘旋起一股陌生的情绪，甜蜜又苦闷，很像痛苦，回味过后却又是甜的，这是她不理解的感觉，入夜之后，床榻之间，辗转难眠，脑海里总是浮出一些断续莫名的画面。

阳如金神，烈如炽火，大陆一片破碎，那是从未见过的怵目景象，如虚空之海漂浮的岛屿，高低不平，稳定于半空，上面国度林立，人们腾云驾雾，将隔绝无路的岛屿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种联系的结果却是战乱四起，矛盾重生，与如今的和平大相径庭。

无数画面一闪而过，戛然而止那一刻，忽然什么都忘了，她脑袋发空，皱眉努力回想，却隐约浮出司柏的脸、与司柏平时相处的一些日子、他冷淡淡的声音，和那带着刀刃的嘴，还有……偶尔的温柔~

“我不会，喜欢上……”那两个字轻柔吐出，像是飘落的羽毛，痒痒落在心尖，她立即掩上被子，盖上自己的脸，全身蒸了一样发烫起来，“唔，白祀你可真不知羞……嘿嘿……”

好不容易入眠，睁开眼，再一次出现在苍茫雪域。

时间回到五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