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我当谁这么大火气~”王德海掐着嗓子,慢悠悠从门外迈进来,“原来是缠着我们殿下的白姑娘,看您从天上摔下平安无事,老奴为您庆幸,就是苦了我们殿下差点把腰摔断,如今仍摊躺于床,害得我家裕妃娘娘整日以泪洗面,泣泣~”说着说着,他似悲从中来,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擦起没流什么眼泪的老脸,神情分外悲伤。
“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公公,幸会。”
白练练脸上表情不阴不阳,但一提到某位殿下,她竟很给面子的缓和了语气。
殿下?是大渊的哪位皇子吗,那这丫头可真有本事,至于真摔假摔就耐人寻味了,而且有点不自重,有些丢白家的脸,白家人有白家人的骄傲,任谁身份贵重,也不值得主动去贴。
虽说这丫头是死让人讨厌的,但毕竟是自家人,可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她决定要去会一会这位瘫在床上的殿下,顺便,打发一下开店的无聊。
“前面那位仙子客人,不要堵着门口,类犬而声,影响小女子生意。”
“你……!白祀,别以为拽个文就不懂你的意思了。”白练练黛眉横怒,指着她,气得娇躯颤抖,“姑奶奶是来取云仙雾裙的,赶紧给我备好,你,听到了吗?”说完眸光又射向蘅浅。
蘅浅想要露出一个苦脸,为什么矛盾又转移到她身上。
“抱歉这位客人,店刚接手还没有您想要的,再等一个月吧,下一位。”
王德海正在发怔,来时他听到不少人在谈论这位美人掌柜。
初见这人,第一眼,他亦惊叹她的美貌,再一眼,他仿佛站在了宫廷余贵妃面前,其姿容神态当真像极,当年一首“钟天地之宠,绝万物之华,天娇灼灼,人间失色。”令余姜雨之美貌传遍天下,令无数城主俊彦为之倾倒,无数女子为之嫉妒,搅皱了一渊粉红风流,最后,她选择了坐在最高位置的男人。
当年那个时候,他还是每日被呼来喝去的小内监。
如今,又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且眉眼轮廓如此相像。
白家人,白祀,曾在庞阿一个烛铺子做掌柜。
而白练练亦是白家人。
他细长的眼睛微眯转动,猜测其中关系。
“姑娘可当真绝伦,连咱家这样的人见了都忍不住着迷。”方才端着几分宫人的架子放了下来,本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嘴里多了几分直言不讳。
“过奖了这位公公,您有什么需要。”
“需要自是有,看姑娘却也是一时拿不出手的。”
“没错。”白祀很干脆点头,这倒让王德海没想到。
“想必那件衣裳是哪位娘娘的,如今已近初夏,偏又耽误了预订的时辰,所以,小女子可以进京领罚,让公公好交差。”
这小娘子倒是主动,说话漂亮,可目的为何,倒让他这个老油条一时猜不透。
“那倒不必,裕妃娘娘是个很善解人意的主子,一件衣裳而已,咱家说明缘由即可。”王德海笑笑,将话推了回去。
果然不是很容易。
“定金是不会退的。”死要钱白祀盯着他的方向,这人是个普通人,她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姑娘可真有趣,那就把您手上制作的定给咱家吧~”
“可以,相比以前的师傅,小女子手艺要高上数筹,所以需加定金五百两。”
“姑娘当真会做生意,不过宫内定衣向来只有赏,没有定金,若成了就去宫内领赏吧~”王德海道出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又忽然松了入宫的口,其实赏是有的,但也只是他代替裕妃打赏而已。
白祀,余姜雨,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有趣的故事,或许能让姜贵妃陷入不小的麻烦,且让她去闹一闹。
“好,十日之后交付。”白祀轻点头,随即目光转向白练练,“练练,介时你也与我一起。”
“噗~”白练练被呛了一下,瞪大眼望向她,仿佛受了巨大惊吓,“你叫我什么?谁要与你这白痴进宫!”
“随便。”白祀叼了颗果子,低下头继续缝裁衣襟。
“你!”白练练感觉一拳打到了空处,如此难受,气得憋闷,所以她才讨厌白祀,各种讨厌。
兄长说这是她的气运被夺才处处受制,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若无它事,两位且自便,小女子有些饿,就不多留了。”
“哈哈,咱家告辞。”王德海也不着恼这突然的逐客之词,哈哈两声大笑后,拂袖离开。
“白祀,赶紧给我把裙子做好,不然就等着这里化为灰烬吧,反正看着碍眼了,哼。”
手好乏,白祀停下针线,揉了揉腕子,朝蘅浅张开小嘴,几粒果仁被投到嘴里。
嘎嘣嘎嘣,嘎嘣嘎嘣。
粉白的腮帮一下下鼓起,清脆应和着白练练的话,有种奇异的“和谐”。
白练练深吸了口气,今日懒得再跟白祀这家伙置气了,哼了声,径直几步出了店铺,一步纵跃,登上青空离去。
“这么久没见,还是没什么长进,走,浅浅,咱们去吃伤心粉。”
“诺。”蘅浅温声应是,碰上那么个糟心的人,的确该伤心一下。
……
夜色凉如阴,夏风微醺。
龙岭湖上,少女踏水而行,白衣浮水,微波淡漪,星丝幽幽,清澈湖水下,一座山顶之上,银屑缠绵……
少女轻踏水波,向山而行。
白祀顺着梦中呼唤而来,那呼唤是一片巨大的水声,声若天上来,浩浩如雷,冥冥显威,仿若天之语。
晚上时,吃完伤心粉,白祀便麻着舌头满足睡下了。
醒来,她便发现自己站在了这湖水之上,是,她看见了博宁这片奇异的湖,看见了水底存在的大山,再一次恢复了视觉。
山顶之上,森林如海,茂盛如盖,树木皆古老粗壮,虬结丛生,遮天蔽日。
她看到一条银河自天上而来,奔腾而下,浇灌在苍茫大山里,焕发出勃勃生机。
茫然过后,一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慢慢蹲下身,伸出一根指,轻触水面——
波纹扩散开去,顿时搅乱了山的一部分影子,月光跟着支离分解,萦萦碎碎,与未动的山影部分一比,更显虚幻和不真实。
而那水声、风声、鸟语又真真切切传进了耳里,定定望着山顶,望着铺满林海的银色月光,她心底忽然升起一种迫切的冲动,滴滴清泪爬上脸颊,落在湖面之上……
我的家,想家,我想回家,她忍不住在心底大喊。
“扑通~”白祀弯身一个猛子扎下,银色湖水席卷周身而来,冰凉刺入骨皮,绕着水底的黑暗,搅碎虚幻,视野之下如同无底深渊,深入只有彷徨与绝望。
白祀划着手臂,茫茫环顾,什么也见不到,视觉像又回到了瞎眼状态。
她浮上去,掌一拍,运起纵天之法,踏于水面,她已成功通神,虽不知最后那句话是何意,但纵天之法渐渐得心应手。
芙蓉沾露,月霜凝花。
白祀甩了甩湿漉漉的发,拧去衣襟上的水,盯着水中摇曳的山影,细语喃喃。
“既然唤我来,又为何让我抓一把虚幻?”
“是我唤你来的。”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回应了她的低语。
“谁?”白祀回转身去。
一袭绿影翩然踏水而来,幽幽接近,站在了“山顶”上,白祀微眯起眼,逐渐看清了她的面容——
“鱼绡!?”
“胧青眠。”女人曾经水润的眼眸封满了层层寒冰,淡淡改正。
“胧……青眠……?”三个字吐出,残破大殿的一幕幕闪过脑海,奇异的蜡烛,奇怪的剑,如雾的女人,巨大的野兽……
“你……鱼绡……,你……”
“她已经死了,在你们对决那日。”
死了,对决……为何?她明明像是被大水轰成了碎片,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对方那日又为何会死?涸咒没有那种爆发性的威力。
是对面这个女人吗?
蓦地,她忽然想到什么,“当初,是你救了我?”
“是。”简单一个字,却让白祀心里一震,继而不解。
“感谢,却为何?”白祀福身真诚行了个大礼。
“你是垂云之主。”
“垂云之主,又是垂云之主…”这四个字如同炸药,瞬间被火气引燃,炸起起伏的肺腑,白祀心底升起剧烈的烦躁,“…我不是……我是白祀!我身体的才是,你有本事……就把她赶出去!”
“原来如此。”胧青眠冰冻的眼眸划过一丝光芒,“那你就等待被取代吧。”
“休想!”白祀本能吼出来,失去了冷静,“威胁我的都死了!”声音歇斯底里,仿若野兽受伤挣扎,嘶哑里透出血腥气,话出,一阵煊烈的火光冲身而出,化作不甘的盛怒,熊熊烧入那双冰冷的眼瞳。
“嗯,就看看谁才是命定之人,值得被拜。”说完转身离去,不带一丝抉择与困惑。
白祀:“……”
为何她的态度如此奇怪,她不是她的主吗?
而我…始终被不属于我的记忆与印记所左右,难道,当真无法?
不行,我绝不甘屈服。
……
雪域。
“华凉,都传言你见字如知命,听说你因此推测出了最后一个字,本小姐特来求购。”
一座清雅宅院前,绛绛捻着雪花,轻声向里面宣喊,声音却通过灵力,传遍四方。
“本君是百言书生,又不是万言书生,何来悟字之说?”宅内传来淡淡回应。
“华凉,你自诩君子以诚,你悟字之事天下都传遍了,怎么还藏着掖着?况且你师从策书塔,那里汇集天下书册,你怎会无成?本小姐可没那么多时间浪费,说吧,要什么条件?”
“滚就可以了。”
“本小姐有一喜欢之人钟爱毁人府宅,今日便要效仿效仿。”心念一动,三尺乾坤界出,以人为眼,以阵入剑,扩散向茫茫雪地。
平定的空间一颤,开始一点点摇曳、扭曲,最后如沸水般颤栗起来,碾过天空大地,雪花湮灭,寒冰粉碎,土石翻卷,轰隆轰隆,压过宅门高墙……
这看似强大无可阻挡,却是一个危险的决定,三尺乾坤是最安全的尺寸,越是扩散,坚固的防御就越薄弱。
但别人不知道。
而她需要一个大动静。
乾坤界所过之处,万物尽灭,来自两个世界的碰撞,砰砰作响,化作巨大压力,如无数利齿啃噬,将宅邸一切咬为粉碎——
亭台坍塌,池水蒸发,草石枯芳夹着雪花,乱屑纷扬,无法阻挡分毫……
至少华凉是这么认为的,三四年前,因为一份古字帖的归属,他曾与绛绛有过一战,那一场比斗里,他出了三次绝式,哪怕对方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却依旧无法撼动对方根本。
“龟壳”之名名不虚传。
“临。”青色氤氲缓缓凝聚,浑然盘桓而舞,在半空印出古老的篆文,在莹莹雪色中闪耀出金光,如无形大钟敲响,盛放出洪洪威严,似天神临界。
“去!”
古篆刹那飞临而出,携着那俯瞰万物的威严撞向乾坤界——“轰!”
天地剧烈颤动,两厢碰撞之处激烈胶着,小小篆字对着无限大山,似哀鸣,似怒吼,不甘退让一步。
境界的差距让华凉压力渐增,额头渗出冷汗,终是篆字不敌乾坤,可忽然间,他感觉乾坤界陡地颤了一下,强大威势骤弱,竟一点点向回收缩,“华凉,怪不得你如此自信,当日敢挑战司柏……本不过区区三弃,居然能压制本小姐?这应该就是最后一字的威力了吧,云色不再,今日算本小姐失策,咳咳……”
绛绛死死咬着唇,脸颊愈发的白,嘴角流出几丝殷红,遭受意外反制,乾坤界如逃跑般开始收缩,乘着不堪承受的心念,如瞬电般回归三尺之内,一股压力轰然袭来,胸口一震如火锤重击,向后退了一步半。
面具之下,少女眸光恨恨,她提气稳住伤势的躁动,憋住一口气,向里面高喊,而声音透出的却只有微弱,如一把刀轻轻划开了喉咙,透出长长的嘶哑,“咳咳,百言书生,你当真……不肯告知?”
华凉注视着似忽发神威的玉笔……
金字砰然分解,散作一片绚烂,光粉随风飘洒,融入逐渐安静的废墟里……细碎的雪花依旧在飘……
“好,本君就告知与你。”华凉深喘几口气,直视窗外优美庭园转瞬废墟,刹那苍凉,幽幽开口,声如风嘶冽冽,“它是死字,天命之外碰触者,皆……死,呵呵。”
“华凉,这一战算是本小姐输,但你用此字嘲笑我,实有辱你君子之风。”绛绛抹去唇角血渍,指着他不甘臭骂,“本小姐会再来拜访的,静待下一战吧。”
一日之间,绛绛从百言书生处强买字却遭败退的传言迅速传开。
众人纷纷不信,却也有人远远目睹了那场打斗,见到了绛绛的伤容,如鬼般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蹒跚的步子,与往日自信嚣张的模样判若两人。
以面上对百言书生的了解,其实力是绝不可能打败绛绛的,她的境界与那堪称累死人的防御,华凉如何能破?
难道一个字真有如此威力?
或是他已经掌握了火种的秘密?
不是没人猜想过这是一个局,但究竟是何目的让人很难猜出,说来不过是为了引出天门剑,触及不到他们的利益。
虽各有猜测,但计划终是顺利开始进行了。
很快便有第二人前去试探。
惜败。
第三人,
惨败。
当第四人前去,她没有挑战,而是震惊,被面前异样的景色——
华凉执拗的没有离开那半处废园,雪花永恒,无声倾诉这片荒凉,乱石如碑,今日,似苍天听到了它的倾诉,满目苦冷白地一刹之间被娇艳铺满,开满了望夜花。
望夜,望夜,遥望黑夜,只开在昼夜间隙,吸夜色成叶,吮霞光吐蕊,蕊成叶落,花叶不见,化三丝牵连,却注定分离。
它是世间最罕见的花,因为没人寻得到昼夜间隙,也是世间最悲惨的花,它们三生牵念彼此,所以夜间展红叶,白日吐银花,却注定无法相见,只待三丝拥拢,银花冰冻,共同走向灭亡……
银色的花比白雪更美,如火三丝在花瓣外摇曳,一分分收拢,映着那份凄清的神圣,绽放出夺目的炫美。
女剑士便是被这份美震撼,她也只是听说过这种花,深知其罕见,然而偏偏在华凉残破的家门前迎雪盛放。
华凉几日之间可说不胜其烦,仅仅是莫名败了绛绛,他就要遭受这种事情。
如今门前开奇花,他更有口说不清。
莫须有,这莫须有的传言就是绛绛这个女人强加给自己的,他倒要问问她有何目的。
这怒放的奇花又是如何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