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景澄和石蛋才找到宇文秋的家。
那是一间低矮、破旧的瓦房,就像一间草料棚那么简陋。宇文秋躺在床上,床前守着他的一个堂弟和两个堂妹。三人见到景澄和石蛋,又仔细看了看景澄的断腿,似乎明白来人的身份,立即把两人让进了屋子。
景澄走到床头,仔细看着这位正直的断臂大哥,只见他双眼深陷,颧骨凸起,嘴角还有淡淡的血迹,哭道:“为什么,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
“我……”堂弟摇着头,挤着红肿的双眼,根本没法往下说。
“他说他活不了几天,不让我们送他去。”一个堂妹说。
“是的。村干部也来劝过,可大哥就是不去医院。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大哥截肢后,他们家接连遭遇不幸,先是二哥得肺癌死去,后来三姐出嫁没几天就出了车祸,大伯和伯母在八年前相继过世,这么好的一个家,说没就没了。”另一个堂妹哭道。
石蛋睁大惊愕的双眼,哆哆嗦嗦地问道:“大……大哥从来没和我谈到他的家事,只说了家庭住址,真想不到啊,比我家还惨。”
景澄突然转过身,瞪着堂弟说:“现在送宇文哥去医院,我负责医疗费,你背他。”
堂弟皱了一下眉头,摇摇晃晃走到景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一定是那个好心的邝景澄,这位是石蛋兄弟,还有一位叫任兵,他好像刚走不久,你们一共四兄弟,大哥在电话中多次提到你们……”
“别啰嗦,救人要紧。”景澄怒道。
“景澄,来不及了,大哥在泉州做过检查过,是胃癌晚期。”堂弟一边说一边从口袋拿出宇文秋的化验单。
景澄一把夺过化验单,一看上面“胃癌晚期”的字样,几乎疯了,一边撕碎纸张,一边哭道:“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两个堂妹同时过来劝慰,可发狂的景澄,几乎失去理智,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只一个劲地嘶吼,一个劲地乱踢乱蹬。
宇文秋终于苏醒过来,很费力地睁开双眼,几乎用尽了全力才从牙缝挤出了两个字:景澄。
景澄惊慌失措,扑到宇文秋的怀中,哭道:“哥,你走也不说一声。”
宇文秋抖动着右手,轻轻抚摸景澄的头发,很费劲地说:“你……你不该来这里,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啊。”
“哥”景澄抬起头,伸出温暖的双手,轻轻捧着宇文秋的脸,用关切的眼光看着。
石蛋佝偻着身子,走到床头另一边,把两只手轻轻放在宇文秋的断臂处,低声说:“大哥,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才把这一切告诉给了景澄。”
“你……”宇文秋吸了一口气,“我是一个马上要离开人世的人,哪能耽误景澄的宝贵时间!”
“可景澄……”
“别说了!”宇文秋用昏沉的语调说。
“哥,去医院,马上去。”景澄抱着宇文秋的腰,想让他坐起来,可景澄那条断腿没有支撑点,突然失去重心,两人同时滚落床下。两个堂妹和堂弟急忙上前搀扶。
宇文秋刚坐到床上,感觉胸口发堵,忍不住猛一口血喷到灰褐的被子上,吓得景澄脸色煞白。两个堂妹慌忙搬走被血染红的被子。
宇文秋吐血之后,异常清醒,脸色从死灰变得苍白,眼神带着对生活的挚爱,右手捂在胸前,气韵平和,好像一个只生了小病的人。
简陋的房间,终于沉寂下来,只在灰褐色的木格窗的一个破洞处,有一只拇指般大小的飞蛾被蛛网缠身,正费力地鼓动双翅。
景澄拄着拐杖走过去,轻轻抹掉飞蛾翅上的蛛丝,然后走到门边,放了这只可怜的小生命。他返回床边,嘟着僵硬的腮帮,咧着迟缓的嘴,又一次劝道:“哥,必须去医院。”
宇文秋轻轻推开景澄,摇着头说:“没用的,再说,就算可以医治,我也不想浪费钱,还特别不想浪费你的宝贵时间。”
“哥,听我一次,去医院吧。你也知道,我们亲如兄弟,在你危难之时,我怎能撒手不管呢?如果能医好你的病,我愿意放弃一切。”景澄乞求道。
宇文秋脸色大变,怒道:“你真是死脑筋,我的病我最清楚。”
“万一医生误诊呢?这种情况不是没有。”
“你给我滚!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
景澄痛苦万分,眼泪就在眼眶打转,其实,他也明白,医生不可能误诊,也不可能医好宇文秋的病,可他就是不甘心啊!
宇文秋见景澄不说话,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轻轻拍了拍床板,“坐到我身边来!”景澄很小心地坐到宇文秋身边,然后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宇文秋感到一骨暖流从背脊涌到心口,会心一笑,轻声说:“如果在未遇到你之前我离开人世,一定有许多遗憾,因为我没带给世人任何价值,那怕一点点。可自从遇到你,我觉得自己有了价值,还记得么,在我遇到你那一晚,下着小雨,你蹲在屋檐下,我给了你一个黑黑的馒头,最后又把你领到我的家,从那时起,你开始写作,你用真情实感写出了乞丐的悲惨生活,你渴望有一双大手,把爱源源不断地输给那需要帮助的弱者和残疾人……可以说,你用良心缔造了一个微妙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恰恰融入了真爱、情感和人性。如果你不和我们这些乞丐生活在一起,就不会了解乞丐的疾苦,更不用说创作灵感,所以嘛,我是有功劳的。你看你看,我居然自夸起来。噢,对了,我走后,你们一定要把我安葬在后山那块平地,因为那里有我的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
“别说了!”景澄的语音极为悲怆。
“我还想说一点点,说了就休息。”宇文秋用和蔼的眼光看着景澄。
景澄只管摇头,显然,他怕宇文秋说他不想听的话他实在心疼断臂哥。
“呵呵,哥说的是另一件事情。”
“另一件?”景澄用疑虑的眼光看景澄。
“你要尽快回到千仪身边,让她全身心投入到未尽的事业中。一个人的青春很短暂,一晃就老了,如果不珍惜,等到迟暮之年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景澄从床头站起来,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陶瓦,又看了看脱落的土砖墙壁,再侧头看了看憔悴的异性大哥,心里涌起无限的怜惜之情。
石蛋见景澄不说话,附和道。“哥说的有道理,你应该主动找千仪。我们一致认为,千仪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姑娘,而你,正直无私,勤奋上进,你俩很般配。”
景澄又坐回到宇文秋身边,用温暖的双手握住他冰凉的右手,低声说:“如果千仪不是很美丽、不是很优秀,我一定主动找她,可她偏偏是一位心忧天下、受人敬仰的好姑娘,所以,我需要用时间来淡化心中的阴霾,毕竟,我是一个瘸子啊!”
宇文秋挪动了一下身子,脸变得温和起来,轻轻从景澄的双手间抽回右手,然后伸进怀中,掏出一枚戒指放到景澄的手心,柔声道:“这是我母亲生前戴的戒指,现在把它送给你,希望你尽快亲手戴到千仪的中指。”
景澄看了看黄灿灿戒指,万般感动,用力握住,然后贴到胸前,越贴越紧。
“好啦,我想休息了。你带景澄和石蛋去吃饭吧。”宇文秋看着堂弟说。
两个堂妹立即走过来,轻轻扶着宇文秋躺下。
景澄走到门边停下脚步,准备返回来抱抱断臂大哥,却被堂弟和两个堂妹生拉硬拽“拖”了出去。
宇文秋看着景澄出了门这道破旧的门,微微笑起来,那一刻,他的面色变得十分安详,他的眼神充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