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夫人慌忙哭着拉住李岩的袖子道:“夫君,你别走,咱们夫妻一场,你就留下来住一宿不行吗?”
李岩看妻子憔悴的脸上布满泪痕,想起往日的夫妻情份,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慢慢坐下。
汤夫人道:“让彩云给你篦头,然后换一身衣衫行吗?”
李岩点头,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趁着彩云给李岩篦头的功夫,汤夫人让仆人去请红娘子,她吩咐管家以迎接贵客的礼节迎接红娘子,但她心里却在暗自道:“真是家门不幸,让我这个名门大家的主妇屈身迎接一个江湖卖艺的绳妓。”
红娘子带着四名女亲兵在花厅中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李岩进去了这么久,也不见他出来。而军中很多大事都在等着她处理。她又是一个急性子的女人,忍不住在厅中来回走动。
这时,一名女管家走进花厅,恭请红娘子进如内堂。她见红娘子好似个男子一般,背着手,在厅中来回走动,心中暗自嘲笑,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人,一点女人的矜持都没有。
这名女管家在前面引路,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两名仆妇在前面打着两盏白纱灯笼,上面有宋体朱书的四个字“大司马第”。走过一条长长的夹道,到了一扇大门之前,门前站着两个男仆一起拱手,口中高声传呼“红帅驾到!”
等待二门口的男仆又向里面高声传呼,最里面是几个妇女的声音接着高声传呼。红娘子抬头向里面看,只见仪门大开,两行灯火辉煌,气象森森。
红娘子微微皱眉,只听身后的女亲兵红霞小声哼了一声道:“好大的排场!”
一共走了三重院落,在第三进院子中,李岩的弟弟李牟在此等候,他向红娘子一拱手,叫了一声“红帅!”然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等红娘子进去,他才退了出去。
红娘子走入第三栋院落,由府中较有头面的丫头彩云领着两个未留头的小丫环引路前行。
汤夫人穿着锦缎长袍,满头珠翠,带着一群丫环仆妇站在正房的台阶下迎候。她老远就打量着红娘子,在这之前她已经听说了很多红娘子的事迹,如何在街市当中抛头露面,表演杂技,如何造反,与官军作战,手持刀剑像男人一样在战场上拼杀。如何鼓动灾民,攻打县城寨子,一呼百应。想象中应该是一个粗壮的女汉子,面色黧黑,满脸横肉,骑在马上,挥舞刀子,狂呼大叫,满口粗话,像个女匪徒。
她身后的几十个仆妇丫环也都睁大眼睛向门外看,想看看,这个女中豪杰、女人中的异类到底是何等模样,有的把她想象成一个妖艳的,风骚的样子,有的把她想象成凶狠的,强壮的模样,更有些女子没见过世面,把她想象成戏台上山大王的模样,头上插着野鸡毛,脸上画着油彩。
终于,一个年轻女子步伐矫健的从门外走进来,她身材高挑健美,穿着藕荷色的紧身短袄,束着鹅黄丝绦,腰系宝剑,披着大绒的猩红斗篷,梳着当时妇女常见的头髻,上面插着一根金簪,脚下穿着粉底黑色马靴。相貌端庄,美丽大方,步履间英气逼人,一双大眼睛尤其有神采,顾盼之间,光彩照人。
众人都没想到红娘子是这么一个出色的女子,登时都有些呆了。
再看她身后是四名女亲兵,清一色的新绸箭袖短袄,紧束战带,腰插短剑,背着宝刀,一律红绸裹头,雄赳赳,气昂昂,如英武的男兵一般。
所有的内眷女子都觉得吃惊、新鲜,连院子两侧游廊中偷看的丫环们,都不由自主的发出“啧啧!”的惊叹声音。
红娘子到了汤夫人面前,按着当时的规矩,像红娘子这种江湖女子属于身份低贱之人,遇到汤夫人这种宦门命妇,应该行叩拜大礼。可红娘子别说叩拜,连当时普通女子福了一福的礼节都没有,而是向男子之间那般行礼,拱了拱手,叫了一声:“汤夫人,你好!”
这举动是那么的新奇,让汤夫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快福了一福,叫了一声“红帅!”
接着道:“红帅是我家救命恩人,只因我身子有病,未能远迎,务望恕罪。”说完又拜。
红娘子连忙还礼,说了句不敢当。在两人对拜的时候,汤夫人注意到红娘子的一双大脚。在这时代不裹脚的女子是很受歧视的。汤夫人心中升出一丝轻视,不管你外表怎么打扮,都不能掩饰你是一个大脚的,粗鄙的下等女子。
她将红娘子让进上房的客厅,分宾主坐下,接着让丫环上茶。红娘子谢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没一点女人的矜持样子,真不知是怎么把夫君给迷惑住了!”汤夫人心中嘀咕,又注意到红娘子的手心全是老茧,比田地里干农活最辛苦的男人还要粗糙,她心中不禁更加厌恶起来。
红娘子注意到,汤夫人正在看她的手,便笑道:“我们军伍中人,打仗练兵是家常便饭,这双手除了握剑,就是拉弓,可比不了你们大家闺秀,整日喝茶写字,一双手能保养的白白净净,让夫人见笑了!”
汤夫人把内心的厌恶掩饰的很好,笑道:“红帅是拉弓舞剑的女中豪杰,比我们这些庸碌平常的女子强多了!”
她打量红娘子身后的四名亲兵,只见她们并排站立在红娘子身后,全是高挑身材,肩宽腰细,十分矫健结实,也同红娘子一般,神态自若,完全没有一点当时女子普遍的害羞扭捏样子。
汤夫人随口询问几句,这几名亲兵都不卑不亢的回答,她们出身都很低,有的是农家女子,有的是大家族的粗使丫头。
“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下等女子!”汤夫人心中冷笑,口中却笑问:“红帅,这些亲兵也都会武艺么?”
红娘子答道:“她们的武艺都是我教的,学艺不精,只能在我身边干些粗活。”其实这也是红娘子自谦的话,她训练这批女兵个个武艺精熟,都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汤夫人口中赞叹不止,让一名仆妇,拿出四匹上等汴绸和十两银子赏赐她们。
这四名女兵拱手行礼谢过,汤夫人笑道:“咱们姐妹说话,让她们下去休息吧!我有几句知心话想和妹妹说。”
红娘子于是让四名亲兵去别的房间休息。汤夫人笑道:“妹妹把宝剑也一起交给她们吧!我身子弱,害怕看到这些刀剑之类的凶器。”
红娘子点点头,把身上的佩剑也交给了亲兵。
等厅中只剩下她和红娘子二人的时候,汤夫人才叹息一声,两行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泣道:“贤妹,我虽然初次和你见面,但总觉得咱们一见如故,就如同亲姐妹一般。而且你救了我的夫君,也就等于救了我的性命,我把你当成恩人一般看待,心里有什么话,也不隐瞒,都对你直说了!”
“姐姐直说不妨!”红娘子道。
汤夫人却又不说了,而是向在外面伺候的丫环仆妇们道:“把我准备好的礼物给红帅呈上来。”
外面丫环仆妇,陆续进来,很快厅中地下,在红娘子面前摆放了许多东西。
汤夫人指给红娘子看,“这是各色上好的绸缎,这是貂皮女袄,这是猞猁皮蓝缎女袄,这个小盒……”汤夫人示意丫环打开,露出一堆闪闪发光的首饰,“这是我陪嫁过来的首饰,我们汤府原来是大户人家,打造的首饰都是足金的。还有这个……”
汤夫人亲自打开一个表面精致的螺钿小盒,里面是闪闪发光,形态奇特的宝石。
“这叫猫眼石,非常珍贵,比珍珠还贵重,是我陪嫁过来时,带着最贵重的宝物。唉!想我汤府原来也是世代官宦人家,才有点底子。不然,这些东西平常人家是见也不曾见过的。”
红娘子笑道:“确实如此,别说见过,我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些猫眼石、祖母绿之类的名字都好奇怪。”
汤夫人心中鄙视,脸上却堆笑道:“总之,这些东西都是很贵重的,我都一股脑送给妹妹了!”
红娘子十分惊讶,道:“干嘛给我?我整天行军打仗,这些首饰还有名字古怪的宝石,我根本用不上,还请夫人送给像你这般大家闺秀,这才是名至实归,符合你们身份的。”
汤夫人微笑道:“女为悦己者容,女人总要打扮自己,首饰珠宝都是不可缺少的。红帅现在虽然总行军打仗,但也有脱去戎装,侍夫教子那一天。而且妹妹这般年纪,这般人品要真的打扮起来,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抢着下聘礼呢!”
汤夫人说这样的话,一般未出阁的女子都会脸红害羞。红娘子却格格笑了,“夫人说的话,我一点也不赞同。这世间谁规定了,男子可以在外面征战,建功立业,而女子只能在家里做针线活,相夫教子,围着锅台转?都说女子不如男,我却偏偏要反过来,我能比男子做的更好,上战场,杀敌,攻城,练兵,整治军队,我样样都行,都不比男人差,我干嘛要做男人的附庸?我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告诉世人,这世间有我这样的,比男人还高出一筹的奇女子。姐姐,你看怎么样?”
汤夫人目瞪口呆,她是从小到大一直受到礼教闺阁教育的,从来没想到女人还能说出一番这么叛逆的话。如果说红娘子带兵反叛朝廷,是叛逆君王。那么她现在说这番话,就是在叛逆世俗,叛逆礼教了。
好一会儿,汤夫人才勉强笑笑道:“妹妹这话可是惊世骇俗了,不过我觉得女人还是本分些更好。”
红娘子笑了笑道:“本分有什么好的,大公子是最守本分的,可差点被仇家陷害,冤死在狱中。咱们女人也是一样,如果太过本分,就得让男人欺负死。”
这是红娘子亲身经历得出来的经验,她从小就在戏班子里表演,抛头露面,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接触,接触过太多黑暗,被人欺负侮辱,所以她的世界观和从小养尊处优的汤夫人完全不同。
提到李岩,汤夫人又开始叹气,“我夫君当然是个本分人,我最了解他了,他同情那些饥民,劝说县里的大户人家放赈,其实除了救助百姓,也是怕这些饥民闹起来,家乡不保。没想到,仇家反倒污蔑他,说他煽动饥民,图谋不轨,这不是天大冤枉么!我夫君是宦门子弟,又是举人,何曾有一点反叛之心。”说到这里,她自己觉得冤屈,忍不住落泪。
红娘子笑道:“这黑暗世界,是非颠倒,大公子这般正直的人,遭受冤屈其实正常的很。这世间有多少正直的人被杀,被下狱,被流放。反倒那些欺压百姓,陷害忠良的狗官活的舒舒服服,这就是大公子常说的末世吧!我觉得大公子是幸运的,他被我救出来,还想通了这个道理,对付这般不拿百姓当人的狗官,只能用拳头和刀子对他们说话,让他们也尝尝被鞭打,被欺负的滋味,这才有趣呢!”
汤夫人又是被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和红娘子说话总是不在一条思路上,她想了想,才垂泪道:“虽然像你说的官逼民反,可不知情的人还是要骂的,说大公子是乱臣贼子,说我是贼妇,连着我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也跟着受不白之冤。”说到这里,汤夫人被触到了最伤心处,真的泪如雨下了。
看汤夫人哭的这么伤心,红娘子虽然心中不耐烦,却也不便出言讥讽,只能叹道:“道理说了一千一万遍,还得自己思想转变。我觉得一个女人如果真爱一个男子,是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的,那怕像你这般从没出过家门的闺阁女子,也可以风餐露宿,骑马行军,甚至拎者刀子去战场上砍人。是你的名声重要,还是你和大公子的夫妻之情更重要,你自己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