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十分静谧,每天照顾李自成的人,是范青从附近村镇找来的大嫂,她们见高夫人进来,都退出卧室。高夫人一个人坐在床边,呆呆的看着丈夫,这床上骨瘦如柴的男子还是她熟悉的那个,强壮坚定,有着宽厚胸膛可以让他依靠的男人么?
屋子里很闷,静的让人有点害怕,高夫人的思绪如乱麻一般,没有一点头绪。李自成昏迷到现在已经有半年时间了,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今天还有大夫说李自成很难清醒了,也许会永远的沉睡下去。
高夫人长叹一声,自己的下半生也许就只能这样度过了,陪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丈夫,在这样一个孤寂,冷清的屋子当中,一切欢乐、畅快,喜悦的感觉都将离她而去。她其实是一个活泼、好动,喜欢刺激的女人,不然也不会选择跟随李自成走上起义的道路,在战场上驰骋,拼杀,随着军队四处转移,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可做。
高夫人看着丈夫,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悲伤,那般期望出现奇迹,丈夫忽然醒来。那时她常常看着丈夫,泪水涟涟,不停的回忆和丈夫相识相知,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丈夫不是一个体贴的男人,倔强沉默,硬的像一块石头,总是住在军营,不怎么回家,即便回来,也从来不和她说体己话。但高夫人知道丈夫是爱自己的,也关心女儿,只是不擅长表达而已,有时候也经常在只言片语中有感情流露,这些生活的细节就成了她最开始反复回忆的对象。在不断的回忆中她心中也有一丝恐惧,这些生活的细节似乎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不清晰,直到现在变得模糊而陌生,似乎不是在她身上发生过的。到了现在,她的心中只有一种感觉——麻木。
高夫人从丈夫的房间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卸妆的时候,她从鬓发上摘下那支桃花,粉红的花瓣依然娇艳,花蕊中还散发着一股香气,她拿起桃花轻轻嗅了嗅,想起白天的一幕,不禁一颗心又跳的快了起来,范青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自己比他大十多岁呢!而他只是一个年轻人。想到“年轻”二字,高夫人急忙看看妆镜中的自己,一个不算美艳,但很端正的面孔,岁月没有在它上面留下一丝痕迹,光滑圆润的脸庞上红润健康。高夫人下意识的把自己的面孔和慧梅相比,似乎也差不了多少呢!
高夫人忽然有些害羞,也有些好笑,也许范青只是无意的动作而已,自己却在这里胡思乱想。她把手中桃花扔在桌上,上床睡觉。不一会儿,她就进入梦乡,在梦中,自己来到一座山谷,一条小溪从山谷中潺潺的流淌出来,发出哗哗声响。山谷中绿草茵茵,百花绽放,蜂蝶飞舞,景色幽静宜人。
她松开马缰,走到小河边,临流盘桓,只见山谷中有许多桃树,开满了粉红色的桃花,花瓣从树上打着旋落下,落到溪水上,随着水流远去。高夫人踏着鹅卵石到了水边,想要掬起一捧水,忽然一脚踩空,向河中跌倒。高夫人下意识的惊叫起来,却听身后有人轻声道:“别怕!”接着一只手掌揽住她的腰,将拉到自己的怀中。这是一个极宽厚的,可以依靠的胸膛,这感觉如此熟悉,分明是自己的丈夫李自成。
丈夫醒了!高夫人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叫道“自成,是你么?”她抬起头,看到的果然是一张满脸胡茬,威严的面庞,正是李自成。他微笑的将她紧紧抱住。高夫人心中的喜悦欣慰无法形容,她伸手去抚摸丈夫的脸庞,忽然,触感变得十分光滑,再看这人的面孔根本不是丈夫,而是范青。她又羞又愧,急忙挣扎想要挣脱范青的怀抱,只见范青表情笑嘻嘻的,一双手却紧紧抱着她,根本挣脱不开。
高夫人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大叫一声,猛地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外面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音,还不到五更天呢!
高夫人躺在床上,睡意全无,她随手拿起床头上的桃花,在手中把玩,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感觉有些委屈,有些难过,也有一丝羞愧。
直到天已经大亮的时候,慧琼进来伺候她洗脸更衣,忽然外面传来隆隆的炮响。
坐在妆镜前的高夫人一怔,问:“哪里打炮,这么早?”
慧琼连忙出去询问,片刻之后,回来报告说是范青在校场上指导张鼐等人制造火炮,要攻打开封城用,因为着急,所以很早就开始试炮。
听到范青在指导张鼐,高夫人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道:“我去看看。”
慧琼道:“夫人何必着急,等吃完了早饭再去也不迟。”
高夫人连忙让慧琼摆饭,匆匆吃完了早饭,骑着马带着亲兵来到试炮的校场。还离着三四里远,隔着一道浅山,就听到一阵炮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浅山背后荡起来一阵烟灰,飘飘荡荡的向空中飞去。
这时,刘芳亮正好从校场回来,遇到高夫人立刻拱手参拜。高夫人问起早上试炮的经过,刘芳亮不住口的夸赞:“小鼐子的炮兵近来越来越像样子了,比以前攻打县城瞄的更准了,炮也更多了。不过范将军早上来到校场,似乎对他还不满意,要制造更大的炮,要求射击的精度也更高。”
“范青还在校场呢么?”高夫人问。
刘芳亮笑道:“他刚走,急匆匆的,似乎有什么急事,只留下张鼐领着一群炮兵在这里试射。”
高夫人哦了一声,心中升起一丝失望,她转头对亲兵道:“咱们不去校场了,回议事厅吧!”
说完告别刘芳亮,领着众亲兵回去。众亲兵都有些摸不到头脑,不明白大清早的,高夫人来回折腾什么,但也不敢发问。
范青此刻回到自己住院落,正在大厅中召见一名叫金生的士兵,这士兵身材干瘦,但肩膀手臂上肌肉虬结,青筋凸出,特别精悍有力的样子,他是赵恩手下的一名小校。
金生给范青施礼之后,范青让他坐下,然后笑着问道:“你是伏牛山的矿兵?”
金生点头道:“是的,属下原本是伏牛山的矿工,下山来参加义军。”
范青问:“伏牛山里矿工的生活怎样?”
金生叹气:“老百姓在哪里都受欺负,住在平原的百姓受到贪官污吏,乡绅豪强的欺压,到处流亡,遍地饥民。天下老鸹一般黑,矿山中的官绅也一样坏,他们欺压普通矿工,让我们矿工苦不堪言。一名壮劳力的矿工辛辛苦苦的劳作却只有微薄的收入,挣来的钱都被矿头和官绅给拿走了,矿工只能勉强养家糊口。采矿特别危险,往往会遇到塌方,还有各种伤害。一旦受伤,矿头和官绅才不管你死活,立刻就会把你赶走,这时候矿工一家人就会陷入无衣无食的困境。我父亲就是采矿的时候受伤,却没钱看病,死在家中。我借了乡绅家的高利贷父亲看病,结果还不上,这该死的乡绅非要拉我妹子去抵债,我一气之下,杀了这个乡绅,从矿山上逃下来,加入了义军。”
范青点点头,义军中的底层士兵,这样犯下大罪之后造反的人很多,于是又问:“既然矿工过的日子这样苦,怎么下山投靠义军的人很少呢?”
河南公认的三大厉害兵种,毛葫芦兵、矿兵和僧兵,其中伏牛山的矿工很多,但下山起义的矿兵很少。
金生解释道:“伏牛山中的矿兵比较封闭,不若平原上的流民四处游荡,能接触到起义军。矿工们往往在大山之中采矿,世代如此,被官绅欺压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对外面的情况不太了解,被矿头愚弄欺骗,总以为咱们义军是杀人抢掠的坏人,所以很少下山加入义军,除非像我这样的,犯了大罪,不得不逃走。
范青点点头,又道:“听说,你们矿兵中有一种开采石头的法子,可以凿开最坚硬的花岗岩石头,是真的吗?”
金生道:“是真的,这技术我就会。”
范青大喜道:“好学么?”
金生道:“这技术是用一个巨大的铁锭,四角有圆环,用四根绳索系上。四名矿工在四个方向悠荡起这块铁锭,撞击铁钎。要求铁锭必须准确撞在铁钎上,四名矿工使力均匀,且力气很大。否则,铁锭失去准头,很容易打伤扶铁钎的人,也容易伤到自己。这技术需要很长时间练习,至少也要一两年才行。”
范青哦了一声道:“我想派你去伏牛山招募一批矿工回来,你愿意么?”
金生拱手道:“是将军的命令,属下自然愿意遵从。不过矿山中的矿头和乡绅都有私兵,我一个人去,只怕不是对手。”
范青笑了,“咱们闯营在整个河南都纵横无敌,区区一个矿山的几个乡绅还有什么搞不定,我给你一千骑兵,行不行?”
金生大喜道:“矿山乡绅的私兵都是乌合之众,咱们这一千骑兵,差不多能横扫伏牛山脉了!”
范青一笑,让亲兵把丁国宝找来,让他和金生带领一千骑兵去伏牛山中招募矿工。
范青吩咐二人道:“此次去,不是为了显示武力,如果让矿工们以为咱们是一群悍匪,就更不容易招募了。你们要攻心为上,多给这些矿工讲道理,将咱们闯营救济百姓,建立太平世界的宗旨,反复讲给他们听,这个任务非常重要,如果你们二人能完成任务,我就记你们一功,如果失败,我就亲自去伏牛山招募,你们就留在训练场,以后不用跟我出征打仗了!”
丁国宝和金生一起拱手道:“属下遵命,保证完成任务。”
丁国宝又笑着补充道:“这一年多,我跟着将军,除了学习打仗,这口才也学了不少,我保证把你当年石门谷说服杆子的口才拿出来,不招募一千个矿兵,我都不回来。”
范青笑道:“别把话说的太满,先去账房支两千两银子。”然后低声道:“招募矿工靠用钱收买是不行的,这钱主要是用来到山中救济贫困,矿工的家属是很穷的,你可以用钱来接济他们,争取矿工的好感。你们要深入矿区,把最底层的群众发动起来,总之还是以拉拢他们的心为上策。”随后又跟丁国宝和金生说了几个拉拢人心的小技巧,丁国宝听了之后连连点头。
四月初的一个下午,高夫人、范青带着所有将领一起来到校场观看张鼐试射大炮。这是火器作坊制作的重型佛朗机炮,一共两门,重达八百斤,铸铁炮身,有三米多长,比水桶还粗,四枚碗口粗细的子铳也制造出来放在一边。
高夫人、范青、刘宗敏、田见秀、李岩、李过、高一功、袁宗第、郝摇旗、牛金星、宋献策,刘芳亮,再加上十几个偏将一起来到校场,观看张鼐试炮。
这是火器作坊第一次铸造重型大炮,估计全国的起义军中也就闯营才有这实力吧!如果试射成功,范青打算大规模的制造,攻打开封,至少也要带去三十门这样的重炮,才能有点把握。所以这次试射,十分重要,高夫人还特意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来观看试炮。
每尊大炮前都摆放了供桌,上有红纸牌位,上书“大炮将军之神位”。炮身上贴着红纸,上写“开炮大吉”。牌位前摆放着纸糊的三牲供品,清酒一壶,香炉一只,瓦烛台一对。先由军师李岩偕火器营主将张鼐,沐手焚香,向炮神拜了三拜。李岩默诵了几句颂词,然后抓起酒壶,斟满杯子,浇在地上。试射的射手都是全身十字披红,先向高夫人跪下行礼,然后走到炮前,开始装填火药,一个人先从炮口装进去几斤火药,另一个炮手用长杵将火药捅到火炮底部。向接近炮膛底部的炮眼插进用纸加火药制成的引线,继续装药,压实,装入铁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