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蔓怯怯抬头,视线轻飘飘转动,似是不知该看向谁,刚飘到上首居中的易望峰身上,马上惊恐瞠大了眼,口中喃喃:“梦......那绯袍......梦......”,脚下连连后退直到紧贴墙壁再无处可逃,双手环抱身体,筛糠似地抖个不停。
众人大骇,不明所以,只有易望峰和王氏的面上却更是欢喜和满意——看来神明果然是通过这小小女娃来向他传达天意的,他要青云直上、光耀门楣了!
易淑贞凑近阿蔓的脸,细细打量一番,倨傲地扬起下巴,撇嘴道:“又瘦又丑,小老鼠一般,阿娘怎会捡你回来!”言罢裙角一旋,不屑走开。
席间一名看似与易淑贞年龄相仿的少年却笑嘻嘻反驳:“大姊又玩笑了,我看阿蔓这眼睛生得极美,若是养好了,日后必定是个美人!”
易淑贞脸沉下来,训斥他:“二郎胡说八道!你懂什么?一个乡野贱奴,有什么美不美的!”
易淙看来并不惧她,两人你来我往,争执不休。
还是易望峰喝了一句:“都住口!像什么样子?”又转向王氏:“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王氏有些迟疑,未及开口,易淑贞已拉住她衣袖:“娘娘,我院子里还缺个洒扫的婢子,娘娘把她给了我,可好?”抱住王氏的手臂一通揉蹭。
王氏想了想,“也好。”扬手唤阿蔓近前来,微笑吩咐:“阿蔓,这是大娘,以后你要用心侍候,记住了?”
阿蔓万般不愿,也只能应了“是”。转身走回角落时对上玉瓶担忧的眼,心底暗暗叹了一声——估计以后的日子又要难捱了。
果然,归了易淑贞的阿蔓从入刺史府的第二天就开始了新一轮的苦难。
最初几日,阿蔓每日被易淑贞使唤得陀螺一般转个不停,除了洒扫庭院,还有提水、洗衣等等各种活计一股脑都砸给她,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哪能禁得住这些磋磨,本就瘦弱的小小身体简直散了架,有时实在支撑不住难免出错,更是被易淑贞打骂不休。也不知这大小姐到底是为什么这般和她过不去?但阿蔓却心知这样下去,自己的小命怕是熬不了多久就得交代在这绣春苑里,可一时又实在想不出可以脱身的法子。
这一日午后酷热,阿蔓刚刚擦洗完地面,满头大汗还未来得及擦一擦,就见易淑贞身边的春枝朝她招手,暗道一声“倒霉”。忙跑过去,果然,春枝幸灾乐祸地告诉她:“大娘要你去打扇,快去!”
打扇听起来轻松,可是轮到阿蔓,易淑贞总是故意要她一两个时辰不许停手,直至手臂肿痛连饭碗都端不起来......
今日正巧二娘易淑娴来绣春苑串门,阿蔓站在易淑贞身后轻摇竹扇,一面将两姊妹一番比较,一面留心听姊妹两人闲扯家常。
十四岁的易淑贞容貌肖似其父,宽额、圆脸、浓眉、大眼,体态丰腴,性子暴躁,语气专断蛮横。而易淑娴年方十一,也是一双酷似易望峰的圆眼,眉目还未全长开,只可见清秀温婉;人如其名,举止端庄斯文,嗓音轻柔可亲。两姊妹相似之处除了那双传自父亲的眼睛外,似乎只有丰润肥白的体型了。
据阿蔓在易府这几日的所见,府中所有女子无论主仆老幼,大多身宽体胖,且以此为美,连衣饰装束也颇大胆,似乎可以想见这个时代的社会风气对女子应是难得的宽容。
阿蔓听两人先是不咸不淡聊了几句花草,又说起时下流行的衣裳花样,易淑娴话锋一转,“阿姊,大兄这两日该回了吧?”
易淑贞扬起得意的笑:“几日前阿娘收到阿兄派人送回来的书信,说是已经上路了,如今算来最晚还有三日就可到家了。”又斜睨易淑娴续道:“也不知这回阿兄又给我带些什么玩意儿回来?可别又是那些金银珠宝的,我那妆台都快存放不下了!”说罢掩嘴娇笑。
易淑娴笑容不变:“大兄一向最爱护阿姊,自然给阿姊的礼物也是最重的,我可是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易淑贞这下更是得意,对易淑娴的态度也热络了些,指着面前那碟糕点道:“这梅花酥是母亲方才遣人送来,说是厨房仿着京城时下的口味新制的,你尝尝?”
易淑娴斯斯文文拈起一块轻咬一口,马上赞道:“香甜软糯,唇齿留香,阿姊这里,样样儿都是好的!”
几番下来,易淑贞简直心花怒放,阿蔓也是由衷地佩服这位小姑娘:小小年纪,拿捏人心的本事却是如此老道!
放下糕点,易淑娴掏出绢帕轻拭唇角,稍稍倾身凑近了些:“阿姊可还记得刘别驾家的五娘?”
易淑贞马上想了起来:“就是上次父亲寿宴时随母亲同来,在花园里和你扑蝶玩儿,结果滑了一跤那个小娘子?”说罢掩嘴吃吃地笑。
易淑娴神色微赧:“阿姊真好记性!可不就是她嘛。那天,大兄在前头陪父亲招呼宾客,她也瞧见了,想是上了心。回去后就几次三番捎信给我,字里行间总免不了打听大兄之事,昨日又隐约听前院的仆婢私下交谈,说有个什么刘别驾在父亲面前提及大兄的亲事,难道大兄真的好事近了?”
易淑娴乌眉倒竖,鼻孔里“哼”了一声,撇嘴斥道:“胡说!我阿兄那般出众的品貌,这宁州地界儿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就是驸马也做得!自去年起,来求亲的就快踏破了我家的门槛,哪轮到她那般蠢物肖想了!下次见了她,我定要啐她一脸!”
阿蔓有些被这番泼辣言论惊到了,手中扇子不觉停了下来,易淑贞正没处撒气,见状立时怒喝:“贱婢!看你这副蠢样子,打个扇子也不会么?去院子里跪着去,不准吃晚饭!”
阿蔓心知求饶也是没用,便默默去院里跪下,出门前眼角扫了眼易淑娴,见她也站起了身,似乎很是惶恐,但嘴角那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却分明是讥诮又冷酷的。
阿蔓跪在那里一直琢磨着易淑娴那丝冷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跟易淑贞的关系应该并不和睦——以易淑贞那张狂跋扈的做派,有人能真心喜爱她才是奇怪。不过,这位二娘怕也不会与她正面对上,一来不一定有胜算,二来这些事也不值得。那么,她为什么专门把这样一个未经确证的消息当面递给易淑贞呢?这样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只是为了看场热闹吗?
她这样精于算计的人,怎么会费这样一番力气去做对自己没有益处的事情呢?
阿蔓跪到天色将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晕厥过去。失去意识之前,她已想明白了易淑娴的用意:刘别驾家的五娘定是托了她来探听口风,如果这边也有意,那么她自然就卖了刘五娘一个人情;如果这头无意,她也算是给易淑贞乃至王氏提前通了气,王氏兴许也会感念她的好意。反正她就是个传话之人,无论事成与不成,两边都怪不到她头上,她只要这样摆弄一下,反而两头都会落下好来。至于什么前院仆婢私语之类的,恐怕根本就是子虚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