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守在半居门口大半天的小山终于看见易深带着几个随从远远走了过来。他连忙迎了上去,正要开口,易深已先问道:“那婢子呢?好些了么?”
小山张了张嘴,最后下定决心般指了指正堂:“大郎还是自己看看吧。”
易深诧异抬眉,不再言语,大步跨进正堂。
里面静悄悄的,四下并不见人,易深回头看向跟进来的小山,小山也不出声,只伸出一根手指,他顺着那只手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墙角那一小团。
易深缓缓靠近,又缓缓蹲下身来,“阿蔓,”他嗓音刻意地轻柔,“是我。你还好么?伤到哪里了?给我看看,好不好?”
阿蔓恍若未闻,石化了一般气息全无,单薄孱弱的背上几个脏污的鞋印依旧清晰可辨,易深眼中现出压抑的怒色,深吸口气,伸手拨开已经完全散开、凌乱披散在阿蔓后背和颊边的长发,继续哄道:“阿蔓,你转过身来,看着我......”说着,不顾阿蔓死命的挣扎,强行将她的身体扭过来,一手制住她胡乱挥打的小手,另一只大手则扣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强迫她直视他。
眼前的情形令一向沉稳的易深怒火大炽:阿蔓小得可怜的脸蛋上或青或紫,还有几处伤口应该是被地面蹭破的,上面凝结着脏污的血迹。那双初见时便令他深感奇异印象深刻的清灵大眼此时空洞无神,宛若一潭死水,虽然与他对视着,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
易深觉察到自己眼底似乎有热意上涌,连忙控制住心神,柔声道:“阿蔓,莫怕,没事了。我已经与父亲母亲商议过,从今以后你就留在半居,你可愿意?”
等不到她的回应,易深也有些急:是不是伤到了头,真的痴傻了?他轻拍阿蔓的脸蛋,连声唤她:“阿蔓,阿蔓,醒来!你听到了吗?马上醒来!”
阿蔓似终于听到了,她眨眨眼,两颗豆大泪珠倏忽滚落,紧接着便扑向易深,牢牢抱紧他的脖子,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嚎啕痛哭,声音破碎嘶哑不停地叫:“阿耶......阿耶,我疼!好疼......”
易深被她冷不防一扑向后倒坐在了地上,下意识就像推开她,这时听到她哀哀的呼唤、又感受到颈侧迅速被她滚烫的泪水濡湿,心下不忍,再不迟疑,抬手一下下拍抚她的背。
一旁的小山目瞪口呆:大郎性子有些冷清,从来不与任何人亲近,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和亲妹,也是一向有礼却疏离的,更不会与人肢体接触了。如今竟然任凭这素昧平生又一身狼狈的小小奴婢抱住,而且还一脸的温柔......
易深睨他一眼,小山一惊,懂了,忙不迭躬身倒退着出去了。
屋中再无旁人,易深静静任阿蔓哭了许久,听她在耳畔声声呼唤“阿耶”,直到她只剩肩头不住抽动,却再也流不出泪来,才伸手抬起她脏污的小脸。
阿蔓涣散的眼神逐渐重新凝聚,哭了太久,两只大眼睛又红又肿,好半天才看清眼前的人——她吓到一般大大抽噎了一声,忙放开他手忙脚乱趴到地上:“大、大郎......”
阿蔓此前精神一直恍恍惚惚,只觉得自己整个儿缩进了一个壳子里,似乎终于安全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不停地唤她的名字,絮絮对她说了许多,她不想理会。谁知又有一只大手来拍打她,她只能不情不愿睁开眼,谁知朦胧中竟看到了阿耶慈爱地对她着笑,她不管不顾扑过去,只想留下这世上唯一爱她护她的人,想让他知道自己所有的委屈和艰难......
谁知......
易深见阿蔓应是完全清醒了,仍旧笑着柔声道:“阿蔓,不用怕。若你愿意,以后就留在半居,可好?”见阿蔓又是一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便又道:“你也不必急着答应,总之这几日先在这里养伤,之后如果不愿留下,我也可尽力为你另觅他处......”
这下阿蔓完全听懂了,忙把头摇得拨浪鼓般:“不不,大郎,阿蔓愿意留下,阿蔓定会尽心尽力服侍大郎!”
易深微笑摇头:“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小山此刻应该已经给你备好了屋子,你的衣物应该也送过去了。你先跟他过去,这几日不用过来,先养好伤要紧。若是需要大夫,跟小山说就好。”
言罢扬声唤小山进来,把阿蔓交给他,又嘱咐了他一遍。
小山带阿蔓进了另一侧的一间小小厢房,里面果然已经打理得干净齐整,她的那些粗布衣裙已经码放在榻上,旁边还有一叠她不认识的衣物。小山看出她的疑惑,笑道:“我看你那些衣裙也不适合在大郎跟前穿,便自作主张找了各院几个与你年龄相近的小婢女讨了几套来,不是新的,不知你介不介意?”
阿蔓忙道:“小山管事说哪里话!阿蔓只有感激,这样好的衣裳,都是阿蔓从未穿过的。只是太麻烦小山管事了。”
小山摆手:“我同你一样的,可不是什么管事,你唤我小山便好。”说着一努嘴,“那边的水给你洗漱用,你今晚先歇着,还有什么需要的明儿再跟我说。”
阿蔓心下万分感激,强撑着送小山出门去了。
当晚阿蔓忍痛把自己清理得干干净净,幸好头脸和身上的伤虽不少,却都是皮外伤。当她终于躺上榻时,放松地、长长地吸了口气,虽然还有点不敢相信突如其来的好运道,但脑袋里却也情不自禁地冒出斯嘉丽那句名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也许,老天终究还是给她留下了一线生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