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阿蔓知道董晖想要说的是什么,直接截口:“虽然我相信小将军一定已有长远考虑和稳妥安排,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万事总有万一,而这个‘万一’恐怕是任何牵涉其中之人都承受不起的。难道小将军就不为董大将军、整个董家考虑几分?董家这些年朝堂后宫皆是富贵荣华、风光无限,那么明处暗处必定有不少眼热妒恨之人伺机而动,只怕但有行差踏错,对贵妃和整个董家便是灭顶之灾!何况,董家的荣宠毕竟是圣人给的,圣人若要收回,不过一念之间而已。小将军确定,京城中人都是又盲又痴,没人能如你一般,看出我与贵妃的相似?这样的风言风语一旦传入圣人耳中,圣人可能容忍段氏血脉尚存?还是,小将军已经为阿蔓打算好了,从此我便要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在这里,阿蔓虽也微贱、无力自保,但无需为自己的出身日夜担惊受怕,总是安全些。”
董晖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心中明白阿蔓的担心都是对的,更震惊于她一个年仅十二的婢女,行动不过一府一城之间,竟有这般见地和口才!呆愣之时,卫六已放下茶盏,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正经:“我倒觉得这丫头说得不错。此事不能急于一时,咱们还是先把大事办妥了,才能放开手脚兼顾各方。”
董晖垂眸不语,卫六踱过来拍拍他的肩,正色吩咐阿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女官,每日跟着我罢!”知道阿蔓要说什么,直接撂下一句:“无论你愿是不愿!”
阿蔓咬唇,看向董晖,那被欺负的受惊小动物模样十分可爱,他心头一松,安慰道:“莫怕,六郎只是脾气不大好,人是不坏的,也从不欺负无辜之人。”
这样的解释卫六很不满——什么叫“脾气不好,人不坏”?这算是赞他么?
阿蔓也不接受这样的洗白:“明明之前那么不依不饶的......”她嘀咕,声音很小,但卫六的耳好显然好到超凡入圣——“你好大的胆子!敢对......我不敬!”
阿蔓被他吼得直打颤,这活阎王横眉怒目,一副要生吞了她的样儿。董晖连忙去拉卫六:“六郎,你做什么总是跟阿蔓计较?她还小,不禁吓,你好好跟她说。”
卫六气坏了——难怪都说红颜祸水,这小丫头刚来就在他们兄弟间制造麻烦,再过个几年,还不得成了精!他气得手指哆嗦点着阿蔓:“你记住,跟在我身边,再不准这样回嘴!否则......否则......”,他“否则”了半天,也“否则”不出个下文来,最后直接拂袖而去了
董晖望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他就这个性子,不会对你怎样的,你不用怕他。”又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让阿蔓知道卫六的真实身份:“阿蔓,六郎其实是......卫王之子。”
“阿蔓知道,”她微笑:“大郎已经告诉我了。小将军且放宽心,阿蔓会对......六郎恭恭敬敬的。”
“你果然聪慧。”董晖赞许,语气真诚:“易大郎也确非凡人,他方才已经应下了六郎的延揽,他今后会暗中帮着我们做些事情,你应该会经常在这里碰到他。但我们不打算现在就让外界知道这层关系,所以此事你知道便好。”
果然如此。
“阿蔓明白。”她颔首,“我是六郎的女官,却不知女官该做何事?”
“六郎应该不会真的使唤你......”董晖沉吟:“我还是再跟他说一遍,请他多照拂你......”
阿蔓笑:“既要掩人耳目,就必须处处严谨。阿蔓伺候人惯了,不怕辛苦。我以后听凭六郎吩咐便是,不必特殊。另外,那住处,是否太逾矩了?”
“你安心住着便是。我现在能为你做的已经十分有限,区区一个居所,谅也无人敢置一词!”语气笃定倨傲,上位者的姿态毕现。
阿蔓也就不纠结了,听董晖声音却又软了下来:“阿蔓,我实在不忍姑母再那般悬心下去,能否找个合适的时机让她知道你在我这里?姑母是极机敏明理的女子,一定不会做出任何威胁到你安全的举动。”
见阿蔓轻轻点了下头,一贯稳重冷酷示人的董晖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吩咐外面的仆婢摆上晚膳,也不顾卫六了,只拉着阿蔓一起吃,又絮絮问了许多她以前的事,直到深夜才舍得放她回去。
那头易深回府后先去王氏跟前回了话,王氏见他脸色不好,话比平日更少,便知他心中定是不快。她和易望峰都觉得借着区区一个婢女就能攀上董家这株参天大树,是做梦都要笑醒的便宜事儿,这个天纵奇才的儿子,别扭一阵子应该也就好了。
于是关切地嘱咐了几句注意身子,又命玉瓶多打了一盏灯笼,和小山一起将易深送回半居。
易深没回书房或者寝室,进了院子便径直去了阿蔓的屋子。阿蔓在时,为了避嫌,也是主仆有别,他从未踏足过此处。不大的屋子里,一切井然有序,似乎她只是如每日一样暂时离开去做事、到了晚上就会再回来休息在此一般。他的手指尖逐一拂过那些日常用品,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留在上面的温度。指尖最后停留在小小妆台上的一只黑漆木匣上,匣子一尺见方,毫无雕饰,也许主人经常摩挲、开合,边角都有些圆润了。
易深屏息,微微颤抖着打开它——里面只有满满的、折得齐齐整整的麻黄纸,拿起最上面一张,轻轻展开,整页都是反反复复的四个字——易深、保明,字迹与他的几乎一般无二......
一刻钟后,床榻、地面几乎已被纸张胡乱覆盖,每一张摊开的纸上都只有四个字,那是两个不断重复的名字,唯一的不同在于笔迹,有的生涩歪斜,有的进步明显,有的则是沉凝老练——原来这些年他教她练字,她私下里练了千万遍的,都是他的名字......
易深颓然任手中最后一篇字纸落下,不明白——她明明什么也没带走,为什么他却觉得,她带走了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