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梧这回只让阿蔓跟着自己,进喜进宝都不带。两人一前一后朝王府大门走去,引得一路上碰到的仆婢都停下来指点窃笑。阿蔓一点也不难为情,反倒得意洋洋地昂首挺胸,一副以取悦众人为荣的样子——她好像自从意识到并接受了身边这座强大靠山后就有些放飞自我了,阿蔓愉悦地暗忖。
李梧侧目瞧见阿蔓的小黑脸和笑得弯弯的大眼睛,也扬起唇角——哪怕只是为了让身后这个女子可以一辈子这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笑,他也要更强大、更坚不可摧才行。
两人来到西市时是正午,正是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候,街道上人头汹涌,两旁的店铺一眼望不到头,还有许多当街摆卖的小商贩。西市是外国商旅大量出没之地,阿蔓早有耳闻,不过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高鼻深目、发肤各异的外国人操着各种语言交谈、揽客,阿蔓还是觉得诡异又有趣——仿佛置身于古装版广交会现场。
胡商在西市开设了许多珠宝、香料、药材、丝绸店铺,有的还兼做借贷生意,耿少不了文人骚客、风流侠少青睐的胡姬酒肆,身姿婀娜的胡姬甚至当街跳舞招揽生意——“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这是哪位大神的诗来着?阿蔓脑子中冒出这句记不得前世哪年哪月在哪里看到的诗,觉得真是太应景了太形象了。
阿蔓两眼放光地一家家逛,不一会儿手里就抱不下了——基本都是香料和药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阿蔓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李梧,求助意思很明显了,李梧怎么可能大庭广众下做这等帮人拎东西这等丢脸之事?只将脸漠然偏向一边,阿蔓讨好地蹭到李梧身边,“六郎......”
李梧干脆踱开两步。
不泄气啊不泄气,阿蔓悄悄给自己打气。再次挨过去,勉强腾出一只手,扯扯李梧袖子:“六郎......”
李梧蹙眉低头,盯着自己衣袖上那只黑色小爪子——已经在他青色衣袖上留下了几条灰黑痕迹,维持冷淡语气:“拿不下就少买点。”
“可是都想要啊......”阿蔓把那堆李梧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抱得死紧,“而且......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
好吧,最后这一句成功勾起了李梧的愧疚。
于是,一位俊美无俦的高大男子满怀货物琳琅,连两条手臂上都挂得满满当当,阴沉着脸跟在一个黑小子身后走走停停——这一幕在人头攒动的西市简直不要太晃眼。
阿蔓心情好得想唱歌,李梧心情坏得想杀人。
阿蔓逛饿了,站在香气扑鼻的古楼子摊前就走不动了。卖古楼子的是一老一少两个胡人,也许是父子。老人看见这个黑乎乎的郎君站在自己摊子前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笑呵呵问她要不要吃。阿蔓忙不迭点头,一边从荷包里摸钱,一边扭头问李梧要不要。
李梧真的忍不下去了,咬牙斥道:“当街饮食,成何体统?”
阿蔓不理他了,给自己买了个热腾腾的古楼子,就在摊子前大口大口地吃得香,嘴里塞得满满的还要含糊不清地夸赞:“老丈,你的古楼子真好吃!”
老人家和在炉子边忙着翻烤的少年都笑了,李梧悄悄退远两步,装作不认识。
古楼子虽然香,但是又干又硬,阿蔓啃了一小半就觉得吞咽费劲了,急需喝点什么。
正东张西望找可以解渴的东西,一碗三勒浆就出现在阿蔓面前。阿蔓没想到李梧这样细心,虽然他马上又嫌她丢人地走到一边去,但阿蔓还是感动了。一口气喝干,直接用袖子抹抹嘴,这下好了——脸上的锅底灰被抹得深一块浅一块,更加令人不忍直视。
李梧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阿蔓不明所以,但是决定要对他更好一点,只要他高兴,随便怎样吧。
李梧坚决不肯再逛下去,但是答应阿蔓会找机会再带她来,阿蔓这才嘟着嘴一步三回头地跟他回家。
李昌吉听张里将密奏念完,脸色阴得可怕——李梧竟然全不在意自己被冷落、排斥,竟然活得更加逍遥自在。想着自己的一记重拳落在了棉花上,李昌吉心中更加忿恨——李梧这厮竟如此沉得住气!
“咳咳——”
张里马上来到榻边跪下,不轻不重地给皇帝抚着胸口顺气,轻声劝道:“大家莫再动气了,龙体要紧,其他事不如容后处置——”
“容后?”李昌吉更恼怒:“你看这逆贼会容后么?”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张里不敢再劝,只能垂头听着皇帝断断续续地骂着卫王父子,偶尔喏喏应是。他被指派到了当时还是楚王嫡长子的李昌吉身边服侍时,李昌吉才七八岁,是个天真纯挚的孩子,可那孩子很快就变了——自从楚王夺位成功之后。
先帝太宗本来有三子一女,但嫡子只有李昌吉一个。太宗登基后不久,两个庶子的生母与王皇后之间便开始在立储一事上明争暗斗,后来愈演愈烈波及到了前朝,朝臣中本就有不少人不满太宗残害手足、逼死君父,借机向新皇发难。
朝堂乌烟瘴气,还有被太宗所杀的那几位兄弟的余党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后宫鸡犬不宁,几个有子的妃嫔见到他就是哭闹哀求,连一向温驯听话的皇后都越发咄咄逼人,还教年幼的儿子李昌吉仇视自己的两个庶弟,各种笨拙地讨好父亲、表现自己。
太宗只觉齿冷,一怒之下,将李昌吉立为太子,两个庶子及其生母皆贬为庶人,永不得还京。王皇后也从此失了圣心,唯一的儿子李昌吉被太宗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不准母子二人相见。绝望的王皇后没过半年便郁郁而终,至死太宗也再未见她一面。
张里亲眼见证了,李昌吉经过这一场场的变故,迅速敛起所有童稚,一点点变得坚硬、无情、冷酷,还有虚伪,最终也继承了太宗对仅剩的兄弟卫王的满怀猜忌。
这是谁也无法解开的死局,从太宗到今上,从卫王到李梧,哪个都不是善罢甘休的主。张里明白——好不容易平静了三十年不到的大虞,就要掀起又一轮血雨腥风了,他这个皇帝身边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