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眼,幽幽地望着镇南王。
“我一介弱质女流,又生于皇族,注定是权争的棋子。根本没有人真心怜惜于我。父亲是如此,闻远舟、沈云轻亦是如此。否则,他们不会个个弃我而去,留我孤身在京城面对一切。”
镇南王默默将手上的汤碗放下,收起了闲适的神色。
“我本以为,只要能帮父亲完成他交代的事,获得他的重视和疼爱,便能安稳半生。可是如今才知道,王爷早已洞悉我们的伎俩。在王爷的运筹帷幄之中,父亲想上位,简直是痴人说梦。”
越是狂傲的人,越受不住恭维。就算镇南王的眼中始终有七分提防,嘴角却也不由牵出一抹志得意满。
“王爷,如今亭儿已无别的念想,只想拿手中最后的一点筹码,与你做个交换。”我深深地看着他。
镇南王凝视了我片刻,开口道:“说来听听。”
“我可以写一封手书给父亲,表明我对你的心意,劝荐父王与王爷联手,共抗齐王。事成之后,王爷自然是万人之上,而我父王亦能保住燕北封地,安稳度完余生。”
“对我的心意?”镇南王眯了眼睛。
“是。王爷是这乱世的枭雄。试问哪个女人见了不会心动?”
镇南王的面上转过几种微妙的神色,忽然向后仰了身体,谑笑道:“你三番两次逃离王府,也是因为对我的心意?”
“亭儿,你这张口蜜腹剑的嘴脸,真是让本王又爱又恨呐。你最好今天能说出些真章来,不然”,他凝了我一眼,“本王可不打算白走这一趟。”
我低了眉,挤出一抹惆怅的神色。“我知道王爷不会信我。我从前为了探听情报,确实与王爷虚与委蛇过。可是王爷,那时我是身不由己。如今,我想自己选择。”
我刻意在最后一句放低了声音。半遮半露,才更显真切。
镇南王的睫毛动了动,没再做声。我知道,他是在期待我接下来的话。
“我愿意与王爷重新开始”,我望向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只是,亭儿要的,是王爷的真心。我想知道,王爷对我,除了欲望以外,是否也有几分纯粹的钟情?”
我按耐下胸中的不适,直直对上镇南王的眼睛。
他的目光晦如深海,竟如要将我吞噬进去一般。暗潮涌动中,竟隐隐也透出几分柔情,渐渐地,愈发真切了。
我不由遐思,镇南王对风亭晚的执念,仅仅是因为色欲和占有欲么?难道,如熊猫所言,这其中也有半分情真?
这样也好,我收了心神。我自当善加利用。
“我只求王爷答允一件事。”
“什么?”
“请王爷放沈云轻离开吧。”
镇南王脸色骤然沉戾。他抽回身,抬手将几上的酸梅汤扬翻在地。尖锐的瓷器碎裂声入耳,震得我心室微颤。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中有压抑的怒气:“你与我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救他?”
“不是”,我道,“我方才说的,全都出自真心。只是沈云轻是因我无辜受累。我与他既然无缘,自然不愿意亏欠于他。若他真的因我而死,我恐怕会一生愧疚,永远无法忘怀。”
我郑重地看向镇南王。
“我若要与王爷在一起,就不愿再有杂念。过去的二十年,我终究是蹉跎了。从今日后,我便是新生。我不奢求王爷对我一心一意,但我自己的心,从此只愿交付一人。这个人,王爷知道是谁。”
在我的目光中,镇南王显然已经怔住了。片刻,他站起身来,背对着我,半晌没有说话。杀伐果决如张幼清,居然也有如此纠结迟疑的时候。
而在他的身后,我只是暗自冷笑。
原来乱世枭雄,也终究抵不过毒罂粟的诱惑。只要我为他再精心装裹几分透骨的香甜,便能牢牢捏住他的死穴。
“你既然如此坚持”,镇南王转过身来,声音略沉,“我允了。”
他复抬起眼来看向我。“你明天自己去地牢提他,亲眼看着他离开。”
我牵了嘴角,向他低眉颔首。
片刻之后,我在兰阁门口目送着镇南王离去的身影,忽然胃中翻涌,几欲干呕。我不知风亭晚是如何度过这样的日子的。若她还有些自尊廉耻,如何能做到日日对着不爱的男人虚与委蛇、情话绵绵,却怡然自得?
我凝着眉,压制着胃腔的不适。却听身边的侍卫问道:“郡主?您不舒服吗?要不要叫人来看看?”
我被他引开了注意,这才缓过神来,想起眼前的正事。
“身子虚而已,不妨事。”我淡淡地回应了,转身回去,忽然佯作身形不稳,向侧边倒去,被邹武一把搀扶住了。
在袖沿的遮盖下,我塞给了他一张极小的纸条。邹武会意,不着痕迹地纸条藏于袖中。
我从邹武手里抽身,捂住了前额。“你们还是好好替我补补身子吧,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好好走路都不会了。”
我如此叹着,一边带如意回了正厅。
很快入了夜,我让如意去准备床铺,自己则站在院子里吹凉风。有几个丫鬟见我在院子里,要凑上来服侍,都被我厉色喝退了。
随即,我便听到她们在偏房窃窃私语。
一个丫鬟道:“你们觉不觉得,咱们这位主子脾气也太凶了些吧?”
另一人道:“是啊。我听说,她那日是被王爷从迎春院绑回来的。”
“哈?”,一人带着惊奇又鄙夷的腔调道,“她一个郡主,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谁知道啊?她原本寄住在王府的时候就没少跟王爷勾搭。我还听王妃那边的绿果说,不只是王爷,连闻公子、沈公子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呢。”
几个丫鬟于是啧啧称叹。
“她现在被王爷抓回来,又识破了身份,以后自然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咱们被派到这里来,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
几人又是连连应和。
我叹了口气,忽然向那边高声道:“在偏房说话的都给我滚远点!再让我听到,信不信卸了你们的腿!”
她们说我凶,我就索性做个彻头彻尾的恶婆娘,也好叫这些小丫头离我远远的。
喊完这一声,我惬意地抱起了手。只听门口的邹武低声向身边的侍卫道:“郡主好像在发火,我去瞧一眼。”
不一会儿,果然见邹武走了进来。
“郡主”,他向我行礼,手上却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交到我的掌中,“您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我低眉看去,见是一个豆青色的小瓷瓶。我不缓不急地将它藏于袖中,向他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几个丫鬟叽叽喳喳的,吵了我的清净。”
邹武讪笑了几声,演技倒也是精湛。“那明日卑职去禀告王爷,替郡主换几个安静的丫鬟来。”
“那倒也不必,换了新的恐怕还是一样。”
回到寝阁的时候,如意已经铺好了床,正要出来寻我。见我进来,她慌忙低下眉,退远了些。
我笑了笑,没有理会。洗漱之前,我默默将袖中的瓷瓶藏于妆台抽屉的深处。然后,如意过来帮我将头发拆了,披散下来。
她用篦子替我梳头,梳着梳着,她却忽然没了动静。我抬眼,从镜子里看见她望着我,怔怔地发呆。
待迎上我的眼神,她方才反应过来,忙低下了头。
我问道:“你在看什么?”
如意吞吞吐吐地答道:“奴婢...奴婢只是...从未见过郡主这样的容貌...有些...”
“有些喜欢?”
如意惊恐地摇了摇头。
“有些羡慕?”
如意皱眉,点了下头,随后又摇头道:“奴婢卑贱,哪有资格羡慕郡主的福气。”
我忽然沉下了脸,正色道:“不要动不动就说自己卑贱。”
如意微张了嘴,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吸了一口气,道:“是这个世道糟贱人,不是你卑贱。你记住,以后无论在谁的面前,都不许再这样说。”
如意皱眉深思,也不知有没有明白我的话。
我默叹了一声,起身道:“明日我要去地牢见沈公子。你随我一起去。早点睡吧。”
如意愣愣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