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帝口中听到绛雪轩三个字，李德全丝毫不意外，他从五岁起跟在当时还是四皇子的皇帝身边，如今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皇帝自小被当做储君培养，学制衡，练为君之道，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二十岁登基为帝，虽才弱冠，就担起了天下的责任，心里装的是江山，他不敢有半分差池。

旁人只道皇帝生在帝王家，长于紫禁城，一辈子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不知俯瞰众臣，端着天下之主的气势，他不能儿女情长，风花雪月，朝堂制衡，后宫制衡，此二为相通之道。这些背后不能为人道的隐秘，作为贴身大太监的李德全，一清二楚。

比如白清姝对于皇上，就是一个意外的存在，因为皇上动了情。

李德全低着头，禀道:“一个时辰前小禄子去看过，正殿的烛火已经熄了，想来是歇息下了。”

皇上收回视线，嗤笑一声:“你倒是机灵。”

李德全听出皇帝并没有生气，嘿嘿道:“方才起风，奴才瞧着势头不对，雨还没来就差小禄子去绛雪轩走了一趟，纯主子胆小，雷雨天气皇上总会记挂着，这不，皇上不就问起了。”

皇帝将奏折放下，负手立于窗前，温声道:“她既然睡下一个时辰，想来也正踏实，最好一觉天明，再大的雷声也就不怕了。”

皇帝的嘴角漾起一丝苦笑，脑海里回想起那日她跪在坤宁宫地上时的一帧帧一幕幕。

她如玉的脸庞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与一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恭谨，依旧没有分毫笑模样。可他最受不了的是她眼底淡淡的疏离，像一根针直接扎进了他的心底。

他新帝登基，正是用人之际，如若不是云氏一族在前朝后宫制衡前朝老臣，他这个皇帝之位又岂能坐得安稳。

一年前看在云氏一族的份上，尽管云贵妃骄横，在后宫中处处树敌，甚至动了皇嗣，他都不能动后宫里的云贵妃，这就是前朝后宫，这就是为君之道，他作为大孟皇帝，居庙堂之高，忧天下之忧，是天下之主，他首先是帝王，然后才是夫君，是儿子，是父亲。

他知道清妤丧子对白氏，对清姝有多么的不公平，可就算这不公平比天大，他都必须这样做，这是他身为皇帝所必须要为民考虑的。

这一年来，他不敢去绛雪轩，不敢去见清姝，他把一切精力都放在前朝上，如今万事俱备，事成之后，她能理解他吗？

皇帝的面目露出几分苦涩。

李德全将一切看在眼底，不忍皇帝伤情，犹豫片刻道：“皇上且宽心，纯主子冰雪聪明，定然是能了然皇上的心，皇上是该保重着身体。”说完不动声色地将手边的老参汤挪近皇帝身侧。

皇帝已然回眸，笑着端起碗一饮而尽，李德全一手接过空碗，一手将帕子递了上去。

“你也不必哄朕开心，朕最清楚不过姝儿的性子，她怕是”脱口的话戛然而止，后半句全然表现在脸上，她怕是再也不会原谅朕了。

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雨珠集聚在房顶，顺着瓦砾流下来，冲刷着这座巍峨的紫禁城。一道雷声带着闪光浩浩荡荡而来，瞬间照亮了紫禁城的半边天，清姝鬓角冷汗直流，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入目是一片漆黑，周边帷帐随风漂浮，清姝探身向窗外看去，不知何时大风吹开了窗户，雨滴斜斜落进内室，窗口桌案上放置的一株荷花在一方雨幕中摇曳，顾盼生姿。

外头守夜的皎皎听到声响，推门而入：“主子，您醒了？“

清姝揉着额头，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嗯，什么时辰了？”

姣姣将窗户关好，端起水递了过来：“二更天，时辰还早，主子喝了水早些歇息，奴婢在这儿陪着你。”

清姝点点头：“雨下的挺大。”

皎皎替清姝掖紧被角，应道：“今年夏季少雨，听闻南面的旱情已经严重，如今久旱逢甘霖，百姓也少受些苦。”

清姝不再说话，内室一片静谧，只听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敲击地面的声音。

清姝眼底忽然漾起一层雾气，她儿时调皮捣蛋，一次拉着林瑾去京郊云雾山看满天繁星，那夜的雨就如今晚的雨一样大，她害怕雷声的毛病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

如今，如今再不会有那样潇洒恣意的日子了。

第二日天已放晴，雨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安好，一夜的大雨彷佛将这座宫墙内的一切污浊都冲刷了个干净。

清姝打理好自己，倚在门框边看着满院的花，绛雪轩的宫人忙忙碌碌，将倒伏的花一盆盆重新捆绑，花上沾着露珠，移动时如枝花乱颤，滴滴答答。

明月拿了一件素白披风，将清姝的身子包裹了个严严实实，清姝低头一瞧，嘴角漾起了一丝甜甜的微笑。

“晨起寒露重，你们也不给主子拿件披风，主子身子才大好，若是又染了风寒，您们谁能担待得起。”明月拧着眉，冲身侧的小宫女采儿星儿喝道。

采儿星儿低着头，忙双手交握，跪倒在地。

清姝笑转回头，打着圆场：“这大清早的，火气怎么这么大，你也宽宽心。”说着她摆了摆手，让二人退了下去。

明月还欲好好说几句，见清姝让二人退了，脸上显现出几分不满：“主子，她们也在绛雪轩当值两年了，还是这么粗心大意，奴婢知道主子心善，可也不能惯着她们，否则都惯的无法无天了。”

清姝瞅着明月，见其一脸义愤填膺，笑着揶揄：“好了，也就你敢如此对我说话了。”

“主子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奴婢知道主子不喜深宫，可这日子也得过不是。”明月苦口婆心的劝导。

明月自小跟随在清姝身边，主仆情谊非常人所比，往日清姝性子倔强，府内尚有夫人劝解，少爷和二小姐也时常陪伴其旁，如今在这红墙里，清妤同为宫妃，受宫规所制，也只有自小陪伴清姝，情同姐妹的明月敢说一番了。

清姝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可真正听进去多少就无从得知了，明月也自然看出了清姝的口不对心，深深摇头叹了口气。

二人各有所思，依旧看着面前忙碌的众人，来来去去，走走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