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越越被调往急救室的第一天。
跟以往待的科室不同,这里的新同事总是板着一张脸,从医生到护士无一例外。
他们无论是吃饭做事都保持着相当之高的效率。
用餐期间不得交流、去卫生间的时间限制,分配下来的任务必须按时按点完成,稍有不慎都免不了一顿责骂。
这样严苛的工作让她感到不是那么舒适。
所有人身上都透露着不近人情,跟以往在其他病院的工作状态完全呈天壤之别。
快速用过晚餐后,她耳边传来一阵“滴度滴度滴度”的循环音。
她听得出这是紧急救护车的声音。
这就意味着她的工作即将开始。
一阵彷徨后,就见到院外停在急救室正门的那俩就护士上下来了好几名医生,抬着担架火急火燎的赶往手术台。
“快,准备换用手术工具。”
一个年纪稍大的护士拍向她的肩膀,示意她迅速进入工作。
张越越短暂的失神后恢复了状态:“啊,哦,好的好的。”
严格来说,这是她第一次进急救室。
张越越并没有准备好去应对里面的情况。
尽管,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很久了。
在别的院室做得久了,总归会幻想着去做一些更有激情的事情。
急救科的助理就是一个富有激情的工作,无数病人将会在外科医生与急救护士的协调下,从死神那里拉回来。
当初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调换过来。
熟练的换备好手术工具后,她终于见到了这次的病人。
从事发地的担架上送到急救室的这一时间,那人身上流逝着大量血液,尽管已经做了医护处理,却仍然耽搁了时间。
血。
红彤彤的血液浸透了纱布,开始向床单渗透。
“咕噜。”
张越越花容微变,若非有一层口罩挡着,她的恐惧将一览无余。
尽管她进这家医院的时间不短,却从未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濒临死亡的状态。
“心脏复苏。”
一位大夫接上心电图后便不断按压着病人的心脏处,接连重复着这个单一的动作。
从心电图的状况来看这并不乐观,只有零星的小幅度波动。
几位外科医生迅速提起手术刀,手法娴熟的在病人的伤口处开始进行缝合。
这些专业人士的手速极快,片刻的功夫便已经完成缝合。
“剪子。”
张越越还没来得及反应,有护士递过刀具。
她有些懊悔,刚刚的场景显然被吓到了。
一位外科医生屏住呼吸,承载着极大压力对那个可怖伤口做着处理。
无形间,额头密集的汗珠快要滴落,连护目镜里也尽是雾气。
“毛巾。”
这回张越越的反应显然快得多了,她迅速的递过毛巾,在不阻挡其视野下吸收了大量汗珠。
就在收回的瞬间,她的目光不由落在病人的伤口处。
看一下倒也不要紧,可病人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咳咳咳!”
这一下剧烈运动,刚刚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猛然迸裂,暗红色的血液一下喷涌而出。
“噗嗤。”
几位最近的外科医生难免被溅了不少,有几滴好巧不巧的划过张越越的脸颊,那股滚烫的红色液体像岩浆般消噬着她的心灵。
“嘀嘀嘀——”
这一刻,整座手术间机器同时大躁,像是被误触了很重要的零件。
“听得到我说话吗?不要急,缓下来缓下来。”
有医生开始照顾到那位病人的情绪,在他耳边大声说话。
似乎是有了回应,心电图的波动在归于直线的霎那,又有了轻微反应。
“有我们在这,你不会有事的,你才二十多岁,一定抗得过去。”
在一阵混乱的躁响中,张越越的心更紧了些,这人的年纪不过跟她差不多,年纪轻轻便要遭此劫难,实在叫人于心不忍。
那人似乎听见了外界的呼唤,涣散的眼神试图重新凝聚,神色间流露的绝望实在叫人心疼。
“嘀嘀嘀——”
在争得了喘息之间的宝贵时间,一众外科医生再次集中注意在病人身上。
为了防止情况恶化,他们拿捏手术刀的灵巧双手,几乎快得只看得清残影的瞬间,精妙的快速换移不亚于一场绝美的高难度钢琴表演赛。
“哆啦咪发索啦西……”
站在外科医生背后的张越越似乎听见了黑白按键的美妙乐章。
是的,她面前的这群人似乎正演奏着一曲叫做《命运》的钢琴曲,在与无情命运做着斗争。
好几盏淡黄色的照灯光阴落在急救室里每一位医生身上,他们的影子不断被拉长,仿佛连身形恍然变得巨大无比,顶着钢铁洪流的冲击,依旧屹立不倒。
她们这些助理同样加快手术工具的更新,及时准确的把工具递到外科医生手中,这是她们唯一能做的。
相比起一开始的生疏,张越越明显感觉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团体。
一次又一次的传递,接过已经成了身体的某种本能反应,就连大量血迹斑斑的毛巾、纱布,她也能坦然处之处理。
这前后十几分钟不到,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这般巨大的变化。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并没有结束。
急救室内的说话声、病人的哀嚎声,夹杂着各式各样仪器不间断的“滴滴”作响,手术也进入了全场最紧要关头。
她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耳朵却自动过滤掉了所有杂音。
在手术的最后阶段,张越越甚至听到了自己那颗健壮心脏蓬勃有劲的跳动,与那位病人相比较完全是两个极端。
“滴————”
随着漫长的一阵消音,全世界都随之静了下来,手术间更是只剩黑白色。
病人眼眸中的神采倏忽间涣散得一干二净。
舞动手指演奏交响曲的医生们,静默的落下了手中的刀具。
停下了,
无论是人还是机器,同一时间都停止了工作。
站在最前线的巨人身影,这一刻也都轰然崩塌。
手术间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都静默了好几秒钟,面对死者低垂着头颅表示歉意。
他们已经尽了力,奈何送达的时间实在太晚,来不及了,从死神好不容易抢到的半边身体又重新归还了去。
“唉。”一位从不苟言笑的大龄医生发出叹息,一点点的脱掉身上的装备。
只有张越越注意到了,那位专家在转身时不经意的擦了眼角。
同样几位已经累得精疲力尽的外科医生,眉宇间透露着惆怅,那是努力而落了空的难受。
那些在张越越眼中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同事们,都流露了巨大的悲伤。
“这次,我去说。”
那个首先脱掉医护装备的大龄外科医生站了出来。
他的几位同事很是疲惫点头,他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张越越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就在门外,这个病人的家属应该都在门外等待结果,双手合十不知向谁祈祷。
第一个出去的医生必将直迎着他家里人充满炙热的目光,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对面看着一双双满寄托着期待、希望的眼睛。
然后很明确的告诉他们:“很抱歉,我们尽力了。请节哀。”
再见证着他的家人们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寂静的手术间里,无一不沉默。
就在几分钟前,躺在那里的人努力的与死神做着斗争,几分钟后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过了一阵,门外面传来零星的啜泣,死者的家属并没有因为这次手术的失败而将怒火撒在他们身上。
报复医生终究只是少数,大部分的普通人只能独自承担起这份丧亲之疼,待到没人时大哭一场宣泄负面情绪。
“散了吧。”
在她身旁,一位跟她并肩作战的护士脱下口罩,张越越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停留了一阵。
这人似乎是管理临终病房的护士长,也不知什么时候被调了过来。
等到死者的血迹污渍处理干净,外面的哭嚷越来越小,一行人完成了岗位上的最后一班。
临行前,一个穿着格子西装的年轻人出现在拐角处,似乎在沉思些什么。
“曲董事。他在这做什么?”
张越越一眼就认出了他,在临终病房工作期间,她曾多次见过这位大领导的巡查,自然能够一眼认出那人。
就在她思索这个问题时,一声欢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越越,咱们一起去吃饭吧,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韩式烤肉可好吃了。”
一个以前跟她在一个科室的小姐妹笑着拉过她的手。
张越越下意识摇头:“不了,改天吧,今天没什么胃口。”
提到肉食,她胃部泛起一阵恶心。
又不禁想到了那名死者的惨状。
“那是什么?”
手术室门口,一排公共座椅上,暗紫色的小卡片无比显眼。
张越越走过,捡起,眼光落在那几个大字上迟迟移不开。
“彼岸,欢迎你的到来。”
在她回家的一路上,思绪早就不知道飞往何处。
临近午夜,
一台被蒙上白色面纱被判处死刑的尸体,被独自送往一个宽阔的房间。
病床上的血迹还足够新鲜,他正是那名手术失败死后的病人。
随着时间流逝,月光落在裹尸布上,更落在了那道由外入内,立在床头的黑影之上。
它准时来了。
只见它一点点拉开尸布,那人的头颅自上而下暴露在它眼前。
在满头血迹浸染下,
那名形如恶鬼的死者嘴角微微上扬。
他一字一句讪笑道:“我、找、到、你、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