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
帝京。
凌晨时分,北风紧紧,天地间夜幕深垂。
距离皇宫大内御街,二十里地外,便是闻名帝京的景泰长街。能够在此地建宅,皆是朝中勋贵高官。
长街偏南,一座宏伟宅院气度森严,正是大学士府。
魏禹因残废辞官入宫,后来再次崛起,熹帝将其官复原职,仍任文华大学士兼军机辅臣。这座大学士府也是御赐,以此彰显魏公的圣眷盛隆。
此时此刻,皇宫内廷司礼监总管常乐,在侍者的带领下,恭敬地走进府内书房。
“老奴常乐,参见魏公!”
常乐毕恭毕敬地隆重施礼,垂首静立。
魏禹坐在主位,手中捧着一卷泛黄古籍,轻轻放下,淡然道:“坐吧。”
常乐躬身谢过,小心翼翼半挨在客椅上。
“启禀魏公,长春宫之事已经尘埃落定,老奴前来禀报。”
“说吧。”魏禹依然是一脸平静。
“当时太后有旨,老奴立即赶往。得知缘由后,便将那五名宫女拿下,审出贿赂者确实是尚衣司的主事嬷嬷。”
“老奴又将所有知情人,一并擒下,当着太后的面加紧审讯。招供的结果,是帝京云梦泽织造堂,涉嫌贿赂尚衣司,打压异己,刻意瞒蔽太后,垄断了此次寿诞贡品的进献。”
“太后一时激愤,怒气攻心,当场昏厥,惊动了皇帝陛下。陛下驾临长春宫,问明缘由,杖毙五名宫女,下旨尚衣司一应涉嫌人等抓捕下狱。”
魏禹静静聆听。
事情若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收场。该杀的杀,该罚的罚,平息太后之怒。
至于罪魁祸首云梦泽织造堂,背靠工部尚书,又有洛都福王宫资助,多年来一直是进贡皇室的大户。
运用潜规则打击异己,虽然卑鄙,但却是世间默认的规矩。云梦泽有靠山背景,垄断贡品,算不得什么大事。
况且寿诞礼仪已定,如此时节不必大动干戈。最多在事后,以太后名义对云梦泽进行惩罚,花钱消灾,皆大欢喜。
常乐继续说道:
“老奴们皆知,云梦泽织造堂有工部和福王背景,陛下念及情份,应该不会再大动干戈一掀到底。”
“只是老奴们尽皆未想到,太后醒来,竟是不依不饶,向陛下哭诉受人欺辱。当时陛下的态度,老奴也是琢磨不透。”
“陛下问太后想要如何处置......”
常乐说出此言,脸上是苦笑,以及疑惑的复杂情绪。
宫中尽知,当今皇帝是位极有决断,性情深沉,威严肃重的人物。若有旨意,必是乾纲独断,从不商榷。
慈安太后与皇帝并不亲近,也是宫中熟知。
如此时刻,熹帝一反常态,居然交由太后处置。
不仅常乐等人疑惑不解,此刻的魏禹也是微微皱眉。
“太后见陛下给了承诺,便恳请陛下将寿诞贡品的呈献资格,交由洛都地域的织造坊。”
“魏公应是知道,太后当年选秀时,出身洛都。族中外戚的势力范围,也与洛都有关。而且这些外戚之中,多是桑农织造大户。”
“当时太后一番恳切陈情,皇帝陛下立即应允。并下旨贬除云梦泽织造堂的呈献资格,重新启用内库侯补的洛都进贡。”
“老奴立即遵旨照办,提取了洛都湘绫记织造坊、颖州府良荷乡织造坊,两家的贡品,替换了云梦泽的呈献。”
常乐说完之后,书房里寂静一片。
魏禹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垂眉沉思。
司礼监鼎鼎大名,内廷数一数二的太监总管常乐,却是大气也不敢出,感受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静立不动。
“陛下允了太后之请,下旨照办,之后说了什么?”魏禹淡淡的语气问。
常乐暗自一怔,想了想,恭敬回道:
“陛下也未多说什么,只是说寿诞将至,让太后安心养神。庆典之后,诸事妥当,再携同福王殿下来请安......”
“再之后,宫中一应安顿无事。老奴便赶紧来回禀魏公!”
“好,有劳常公。”魏禹淡笑颔首。
常乐谦虚几句,然后在侍者带领下,告辞离去。
魏禹静静安坐主位上,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魏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只是一拂袍袖,瞬息间消失无踪。
若有微风吹过,书房内那张浅檀金丝座椅,化为齑粉。连同椅旁的桌案,也是化为齑粉,跌落消散。
。。
腊月二十四。
经过昨天的算帐、清收、整理、打扫,所有繁杂事一应完毕。沈炼睡了个好觉,精神奕奕的起个早床。
清晨的阳光虽淡,但空气清新,沈宅内一片详和。
沈禄福却早已经拉着费钰青和鲍师虎,开始张罗着在宅院里张灯结彩,开始迎接过节的喜庆。
洗漱之后,用过早餐,沈炼背着手在宅院里看戏。
“大人,是不是该请些丫鬟姐妹们进门,也好照顾你的起居生活啊......”
费钰青一边上窜下跳的张贴红彩,一边回头向沈炼诉苦。
“你做的这些事,和丫鬟姐妹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的起居生活,有你们不就够了?真是莫名其妙!”
沈炼嘀咕一句,赶紧背着手离开。
他逛到宅外,正想伸个懒腰,思索今日的安排。
突然,熟悉的扑翅声传来。
树荫外,羽翼暗血色的小红鹰,降落沈炼身前。
小红鹰歪歪头,瞧了沈炼一眼,抬起自己的右腿。
“鹰兄,早啊!”
沈炼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小红鹰的脑袋,取过鹰腿上的信筒。
秘文写就的简信展现:
“翠山凉亭一聚。”
笔迹优美洒脱,传语也是简练。
“咦?不是徐大人,难道是魏公公?”
沈炼放飞小红鹰,回头去宅院里嘱咐几句,立即策马急驰,赶往湖外翠山。
一个多时辰后,沈炼匆匆来到凉亭。
果然,魏禹独自一人,坐在亭栏边,正在饮茶。
嗯?
沈炼目光一怔。
魏禹身旁,亭栏上,立着一只形象奇异的禽鸟。
看起来有几分像是孔雀,但是太小了,仅比信鸽稍大,羽毛呈现红与黑交织,长长的尾羽极是炫丽。
“魏公公什么时侯养鸟了?”
沈炼压住疑惑,快步走入亭内,施礼道:
“卑职见过魏公!”
魏禹点点头,指着石桌上的茶壶茶盏:
“自己倒茶,今日无事,来和你说说闲话。”
沈炼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只得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轻酌一口,居然是甘甜香泌,令人胸怀大开。
魏禹远望山林高峰的萦绕浮雾,半晌后说道:
“世人笑我‘一人之下’,朝中诸公敬我怕我。可笑我此时方知,天下之大,我心中有事,却无一人能诉说。”
魏禹笑了笑,转过身,指了指旁边不远的奇异禽鸟,又指了指沈炼。
“她是知己,你算半个知己。所以有些事,我若想说,此时此地,也算恰逢知己。”
沈炼还是不明白魏公公弄什么玄虚,只得端着茶盏,以侧耳倾听的姿态,安静坐好。
魏禹沉静片刻,说道:
“你知不知道,我朝国号‘乾羲’,为何有个‘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