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耳倾听了一阵,果然是老娘那具有标识性的大嗓门。
朱秀瞅着满院子无处下脚的泥塘略显发愁,暗暗嘀咕,等赚到钱了,首先就是要把院里铺上青石砖,再好好设计一条排水沟,免得一下雨,老朱家的祖宅就变成了孤岛。
好一会,不见老娘推门进院,争吵声反而越来越大,朱秀叹了口气,将麻袍往上提了提,强忍心中小小的洁癖,垫着脚往院门走去。
倒不是说朱秀不担心自家老娘吃亏,相反,他是担心有人不长眼惹恼了老娘,老娘一怒之下失手伤人......
“吱呀”一声打开院门,宅子外面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只见自家小院门口,一位盘着发髻斜插一支木簪的高挑妇人,竟然右手拄着一根,有朱秀胳膊粗细的齐眉铁头棍,左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和五个男子对峙。
那妇人身着翻领、对襟束腰窄袖袍,褐黄色的布料因为浆洗过太多次,有些斑驳发白。
这身胡服还是当年便宜老爹进京应举时添置的,每次看到老娘穿了洗,洗了穿,朱秀不免头疼,乡下妇人做这种装扮的,陶朱村也就只有老娘方翠兰一人了。
那五个男子,为首的名叫周进财,乃是村正陶老头家的女婿,也是陶朱村另外一户地主。
陶朱村一向以老陶家为首,当年便宜老爹被举为房州乡贡的时候,老朱家的风头也曾短暂地盖过老陶家。
可惜,随着便宜老爹六年前英年早逝,老朱家瞬间被打回原形,空有地主之名,却无地主之财,生活条件和村里其余编户没啥两样。
周进财干瘦的小身板,在方翠兰凶名赫赫的齐眉铁头棍面前实在不堪一击,战战兢兢地哆嗦个不停。
周进财身后站着四个壮实的庄户,都是他们老陶家的佃农,每次周进财到朱家,都得叫上几个庄汉壮壮胆。
可惜,那四个汉子看似魁梧,却在方翠兰的怒视下畏畏缩缩,毫不掩饰怯意,畏惧的模样比周进财也好不到哪去。
周进财嘴皮上的八字胡一阵颤动,扭头朝朱秀看了眼,咽了咽唾沫,大声叫嚷道:“朱小郎!你娘她又要行凶伤人啦!你还不管管?”
朱秀无奈地摇头道:“周叔,你别怕,我娘她还没动手呢!”
“哎呀!~若动了手,周某人焉有命在!?”周进财满脸悲愤。
方翠兰轻蔑地哼了声,当着儿子的面,彪悍的气势下意识地一收,朝朱秀露出温柔笑容,大手一挥道:“乖儿,你且进屋安心读书,此地自有为娘做主!”
朱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究竟因何发生争执。
方翠兰左手并指指出,柳眉倒竖怒叱:“呔!~姓周的,你如此咄咄逼人,莫非是欺我朱家无人?”
周进财一拳砸在掌心,痛心疾首地悲呼:“朱家娘子好没道理!明明是你月前跟我借了五百五十文钱,说好惊蛰之前连本带利一起还,怎地到了归账之日,反倒是说周某咄咄逼人?欠债还钱,岂不是天经地义?”
“老娘现在没钱还你!”方翠兰胸脯一挺,气势丝毫不减,完全没有理亏的样。
周进财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看在朱相公的面上,且再宽限你几日。不过这一月的利息,咱们今日可得算明白了。”
方翠兰昂着头道:“你算便是了,有多少利,老娘承着!”
周进财眼轱辘一转,掐着手指头叨念道:“本金五百五十文,月息九厘七毫,已满一月,合当归还本息...嗯嗯...六百二十四文!大家都是村邻,零头就免啦!”
周进财故作大方地笑道。
方翠兰乍一听心里吓了一跳,没想到利息这么高,一月时间,就白搭出去一斗上好湖州香米的价钱。
方翠兰不愿在儿子面前露怯,也怕家中窘境扰了儿子读书的心思,大手一挥略显底气不足地喝道:“行啦!老娘知道了!下个月一并奉还!”
周进财顿时眉开眼笑,作作揖道:“那就说定,下个月周某再来......”
“慢着!”朱秀忽地开口喝住,小脸一沉,紧蹙眉头走到方翠兰身边,直勾勾地望着周进财。
周进财干笑一声,故作镇定道:“朱小郎有何指教?”
朱秀展颜一笑,淡淡地道:“周叔客气了,指教不敢,只是这利息钱,周叔是不是算错了?”
方翠兰顿时一脸狐疑地朝周进财望去,攥住齐眉棍的右手紧了紧,周进财和身后四名壮汉霎时间觉得压力倍增。
周进财心中一惊,朱家小郎虽说是陶朱村公认的读书人,但他可是知道这小子的底,在水口乡学舍的成绩极差,根本没有继承他爹朱举人的读书天赋。
方翠兰就更不用说,识字倒是识字,但算学可真是为难她了。
再说以往上门讨债时,也没见这朱小郎对自己报出的利息有意见呀?
周进财暗道莫非是这小子诈自己,心中稍定,笑道:“朱小郎说笑了,你也知周某本就是生意人,日日和书算打交道,学问自是比不得小郎君,但这算学嘛...嘿嘿,不会错的!”
朱秀笑了笑,心中暗骂你个周扒皮,竟敢用小学算术来拿捏人。
朱秀负手淡然道:“你借我娘本金五百五十文钱,月息九厘七毫,期满一月,利息取整五十三文,本息一共六百零三文。这多出来的二十余文,请问是如何得来的?”
“这...”周进财一阵语塞,仿佛重新认识朱秀一样,惊讶地打量一眼。
朱秀见他眼珠乱转,似乎还不老实想要狡辩,忽地轻笑道:“周叔,你诈取不义之财,在今天这种重要节日里,可是要遭报应的!”
周进财一愣,下意识地道:“今日是何日子?”
朱秀略显神秘地道:“今日可是财神爷的大日子!”
周进财嘁声一笑,摇头道:“非也,世人皆知,七月二十二才是财帛星君的诞辰!”
朱秀轻笑一声,笃定地道:“周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财帛星君乃是高宗朝时所封,属天庭正神。而道门财神分为文武,自秦汉以来,民间多以今日为武财神登仙吉日,是故古之百姓皆会在今日进道观,为武财神敬香,祈愿一年财源广进!”
周进财被唬得一愣一愣,搓了搓八字胡,小眼睛一阵转悠,质疑道:“这天上的财神爷,敢情还分家门派系?那为何不见今日有甚祭祀活动?”
朱秀又是微微一笑,放低声音道:“周叔真是糊涂,如今已是大周天下,至尊崇佛抑道,道观里的庆典,自然是不比前朝,以免招惹灾祸!这道门财神,也不免要受些委屈了!”
周进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小声道:“不错不错!朱小郎言之有理!若真是武财神登仙吉日,我等商贾自然是要去虔诚敬香,祈求保佑!甭管哪家神仙,只要跟财有关,周某人都得供起来......”
顿了下,仿佛想到些什么,周进财缩了缩脖子,有些惊惧地小声道:“小郎君刚才说...咳咳...会遭什么报应?难道会惹怒了武财神?”
朱秀信誓旦旦道:“那是自然!武财神最是嫉恶如仇,急公好义!若是有人在他老人家登仙吉日里招摇撞骗,诈取不义之财,他老人家定然会不高兴!如果那人还是商贾出身,那么财神爷不仅会夺走他一整年的财运,还会在其身上种下恶果!这些可不是小子胡诌,皆有古书为证!”
见朱秀说的有鼻子有眼,周进财彻底慌了,吞咽着唾沫恐惧道:“是何...恶果?”
这下连方翠兰也睁大眼睛凑过来,一脸好奇地望着宝贝儿子。
朱秀面色凝重,空气间弥漫一股紧张气息。
“这个倒霉的家伙,不仅一年赚不到钱,还会...烂屁股!”
朱秀紧盯着面色发白的周进财,声音低沉:“周叔,你想烂屁股吗?”
周进财一脸怔怔,嘴皮子哆嗦,沉默了会,喃喃地道:“烂不烂屁股无所谓,要是真的一年赚不到钱,可就完了!不行...我得赶快赶到县城外的青云观去上柱香...要不然总觉得这心里不踏实!”
话音刚落,周进财对着朱秀长揖一礼,摆摆手提着青袍就带着四个壮汉一溜烟地跑了。
远远的,只听见传来一阵喊嚷。
“多谢朱小郎相告!利息钱下次再说!周某先告辞啦~~”
这下轮到朱秀怔住了,郁闷地摸摸鼻子,这周进财还真是个财迷,宁愿屁股烂着也要把钱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