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很宽敞,打扫的很干净,乡村百姓家里也没什么家具。
不过让朱秀意外的是,除了宽大的寝床外,屋里还有两张绳床。
绳床其实就是靠背椅,与宋时的太师椅非常相近,不过在这年头,乡下百姓家里基本见不着这种用具。
随着绳床的普及,自唐代开始,中国人的坐姿渐渐朝着倚背垂足转变。
除了绳床,屋里正中一张供桌上摆放的牌位,也引起了朱秀的注意,那牌位上的字,让他不经意地蹙了蹙眉头。
王戮五搬了一条案几放到两张绳床中间,一指:“坐!”
又从黑乎乎的铁壶里倒出两碗热茶,推了一碗到朱秀跟前:“喝!”
茶砖不是很好,冲泡出来杂质较多,味道发苦,朱秀端碗小品一口,稍稍偏头撮起嘴,偷偷噗噗着吐掉嘴里的渣滓。
王戮五咕咚咕咚连喝两大碗,抹抹嘴畅快地舒出口气。
“你不是朱秀!”
王戮五突然响起的闷雷声,吓得朱秀端碗的手一哆嗦,茶水泼洒出来。
见王戮五双目炯炯地盯紧自己,朱秀强作镇定,放下碗一脸尴尬地道:“王叔何出此言?小侄有些不太明白!”
王戮五盯紧他看了会,拍拍脑门笑道:“瞧我这话说的,我的意思是,你病过一场,这性情似乎变化许多。”
“以前你见某,只行礼不作声,今日竟然主动称某一声‘王叔’!”
“以前你到我家,宁可饿着也绝不多吃,更不会上手!”
“以前二丫与你说话,你多是只笑不言,和善中带着一股疏远。今日,你竟然主动开口与二丫说话。”
王戮五顿了顿,“总之,你身上变化不小!”
朱秀心中暗道一声厉害,面上却故作惆怅般叹了口气,拱拱手道:“让王叔见笑了,之前是小侄不懂事,失礼之处,还望王叔见谅。小侄大病之时,心中思念先父,又为学业所愁,浑噩之间倒是有了许多人生感悟。病愈之后,决心痛定思痛,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王戮五点点头,目光中划过一丝赞许,沉声道:“以前你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你自恃朱举人的儿子,又是我家主户,对我一家不太看得上。虽说对谁都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但心里还是有你家乡贡郎的骄傲在里面。”
朱秀苦笑,叹道:“先父早故,家境衰败,家母和三位姐姐辛苦供养我读书,若再舍不下先父所留的那点余荣,洗心革面,发愤图强,朱秀还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王戮五赞许之色愈浓:“你能有此感想,说明的确是长大了!很好,没有枉费朱举人和你母亲对你的厚望!”
朱秀心中暗松一口气,低眉顺眼地拱手:“小侄还要多谢王叔长久以来对我家的照顾!”
王戮五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朱举人当年对我有大恩,虽然他不幸早逝,但王某岂是知恩不报之徒?只不过...”
王戮五浓眉一皱,无奈道:“你母亲执意让你读书考科举,走功名仕途之路,某确是帮不上太多忙!某是个粗人,读书做学问...帮不了你!”
朱秀满脸惭愧地低下头,看来他倒是个明白人,知道以前的朱秀在水口乡学舍的成绩并不好。
若照着原本朱秀的发展轨迹,恐怕根本不可能在十九岁前考上竹山县县学。
而招生要求更为严苛的房山书院,更是想都不要想。
原来的朱秀,刻苦程度和天资悟性都不如他爹朱大全,除了生得一副好皮囊,在现在朱秀看来,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虽然这年头也可以靠颜值恰饭,路子野心够宽的,甚至还可以恰到女皇陛下面前,但...朱秀还是决定要靠才华,实现他享清福的终极目标。
毕竟那种化石级别的老草,不是每条小牛都能嚼得动......
对于朱秀考科举这条路究竟能不能走得通,王戮五很识趣的没有继续拓展开,沉吟了会,面色稍显凝重地道:“前些日,我偶然间从陶村正家听到一个消息,跟你的学业有关,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知会你一声。”
朱秀见他神情严肃,也赶紧端正态度道:“王叔请说便是。”
王戮五缓缓道:“你也知,水口乡学舍只给了陶朱村两个学子名额,一个是你,一个是陶村正的二孙陶盛。如今陶家三孙陶兴也已十二岁,陶家似乎有意让陶兴也到学舍进学,他们想让你把名额让出来,留给陶家。借口,自然就是你进学三年,学业一直落后,考取县学无望。这件事,你要想想该如何应对,陶家不久便会找上门。”
朱秀听罢倒是没有太大反应,一个乡下小学堂而已,即便不去又能有多大损失,反而更能称他心意。
只是方翠兰那里不好交代,这件事母亲恐怕不会答应。
稍一沉吟,朱秀拱手笑道:“多谢王叔相告,小侄知道了。不瞒王叔,其实小侄也志不在此道,早有心思离开学舍,去县城看看,学点赚钱的门道,也好早日有能力帮补家用。”
王戮五以为朱秀是因为学业差,考县学无望准备放弃,那笑容在他看来就是强颜欢笑,叹了口气,宽慰道:“你也不用灰心,科举这条路,不是人人都适合。你看某,识字倒是识字,却写不出一句通顺话,不也衣食不愁。
你这身子,太过纤瘦无力,要不然,某教你挽弓射箭,做个猎户,每年进两趟山,运气好的话,三五年也就攒够了盖房钱。我这两间大瓦房,不就是这么来的。”
朱秀笑着附和两句,又表示遗憾,自己这副身子恐怕不是动手动脚的料。
一番交谈下来,朱秀自觉和王戮五的关系拉近了不少,王戮五看朱秀也顺眼了许多。
朱秀看了眼那供桌上摆放的灵位,心里稍一踟蹰,试探地问道:“敢问王叔,之前可是从西域过来的?”
王戮五一愣,略显惊讶地道:“你如何知晓?”
这算是承认了,朱秀端坐起身子,略显慎重了些,压低声音道:“小侄还要再问王叔一句,您和已故安西都护王方翼,是何关系?”
王戮五呼哧一下站起身,黑脸瞬间色变,那双充满惊异的炯目,射出的精芒令朱秀不敢直视!
堂屋里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朱秀脸色发白,心中疾呼糟糕,莫非是揭露了王戮五不可告人的隐秘,他恼羞成怒之下想要干掉自己?
仿佛感受到王戮五身上散发出的凛凛杀气,朱秀不自觉地攥住茶碗,喉咙一阵滑动。
只见王戮五直勾勾地逼视了他一会,然后沉着脸缓步走到堂屋门口,朝外看了一圈,见王昂和王竹没有靠近,又走了回来。
朱秀缩在绳床上不敢动弹,呼吸都迟滞了几分,死命攥紧茶碗,心里闪过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拿这茶碗拼命朝王戮五头上招呼过去的念头......
王戮五在他身前站定,满脸疑惑地低沉道:“此事,是朱举人说与你的?”
问完,王戮五自己又摇摇头,迷惑地道:“不应该呀!六年前朱举人过世,你才多大一点,再说,某相信朱举人的为人,他定然会守口如瓶。此事,你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这下轮到朱秀惊讶了,结结巴巴地紧张道:“王...王叔的意思,这件事我父亲...早就知道了?”
王戮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坐下,沉默了片刻,长叹道:“九年了吧...那会还是垂拱三年,大都护和大将军程务挺刚从绥州平叛回京,不久,程务挺为宰相裴炎鸣冤,触怒武后,坐罪处斩。大都护因为不经意间说了一句‘务挺乃天后心腹,何至于连罪?’也恶了武后,被夺爵免官,流放崖州......”
王戮五面上涌出极大的愤怒,双拳攥紧,低沉道:“我本龟兹汉人,当年大都护镇守西域时投军,几历战阵,幸得大都护看重,收为部曲,赐我王姓,待我如子侄。大都护流放崖州,我等部曲本来相约中途劫人,没想到未等我们赶到,大都护就已经亡故!大都护时年六十二岁,气壮体健,怎会如朝廷所言那般病故?必定是武后暗中派人下毒手!”
王戮五粗重的呼吸好一会才渐渐平复,叹道:“大都护亡故,我等部曲自然也是散了。当时不知为何,朝廷竟然知道我们劫人的打算,我等上了缉捕榜文,天下州县通缉。我带着儿女隐姓埋名逃到竹山县,亏得你父亲搭救,才躲过一劫,还助我一家在本县落了户,有了着落。只可惜,我妻子体弱,途中染病,不久就病逝了......”
朱秀默默地听着,初见时就觉得王戮五彪悍之气甚浓,不似常人,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难怪他会说,朱大全对他一家有大恩,原是如此。
“王戮五...戮...武...”朱秀心中苦笑,这段仇怨,恐怕他永远只能深埋于心底了。
王方翼乃是高宗元配王皇后本家堂兄,武后杀他之心久已,为程务挺喊冤不过是个引子,就算王方翼谨小慎微,恐怕也难逃武后毒手。
“这件事,王昂兄长和二丫妹妹应该不知道吧?”朱秀轻声道。
王戮五道:“昂儿知道一点,但不清楚。”
朱秀轻叹道:“不知道也好,事情都过去多年了,王叔还是莫要继续放在心上。朝廷的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活在当下便好。”
王戮五没想到,朱秀会反过来安慰他,笑了笑道:“你还没回答,究竟是如何猜到,某与王大都护有关?”
朱秀朝那块刻着“已故太原郡公之灵位”的灵牌拱拱手,微笑道:“据小侄所知,朝廷这十数年间,只将此爵位赐封过一次,便是王大都护。之前吃饭时,小侄见王叔喜欢食用羊酪浆,而以酪浆调拌米面,向来只有久居西域的人士才吃得惯。王大都护久镇西域,武功赫赫,王叔气度又似行伍中人,故而多方联想,有此猜测!”
王戮五恍然,重新打量一眼朱秀,惊讶道:“这些事,你都是从书本上看来的?”
朱秀坦然点头:“正是!小侄平时就爱看一些稗史野闻,对朝廷斗争有所了解,并不稀奇!”
王戮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得点点头接受了朱秀的解释。
朱秀心中暗笑,总不能说这是后世史书上记载的吧!
夜幕降至,朱秀也起身告辞。
王竹提着一只洗剥好的肥鸡,一只肥兔,走过来往朱秀手里一塞:“喏!拿着吧!”
王昂也扛着半石白面,一脸“怒相”地等候着。
“这怎么好意思呢!”朱秀假惺惺地客气了一句,两只手却将肥鸡肥兔攥的死死的,脸上笑得合不拢嘴。
王戮五笑道:“拿着吧,你娘抹不开面子,别跟她多说什么。以后家里有困难,尽管来找我,你王叔别的本事没有,让你吃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
“小侄多谢王叔!”朱秀心中感动,低低地道谢一声。
“回去吧,我让王昂送你。”王戮五拍拍他的肩,朝王昂挥挥手。
王昂扛着麻袋大步流星地朝野地里走去,朱秀拎着鸡兔赶紧颠颠儿跟上。
这黑灯瞎火的,他可不敢保证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
再说万一碰到个豺狼野兽什么的,没有王昂这个猛男保护,朱秀打心眼里怕怕。
王戮五目送他们离开,回到堂屋中,望着朱秀喝过的那只茶碗,忽地笑了起来。
“这小子...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