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一听就乐了,“周叔说笑了,我能帮你什么忙呐?再说,那日陶村正许下的两贯钱,至今可还半文没见着!”
朱秀两手抱胸倚靠着门框,表情有些玩味。
周进财抬起袖口擦擦脑门上的汗,稍一犹豫,两撇八字胡肉疼般地颤了颤,唉声道:“我出我出!只要朱小郎今日肯帮忙,周某自掏腰包出了那两贯钱!再...再多添五百文以作酬谢!”
朱秀讶异地瞥了他一眼,这厮一向吝啬,这次竟然肯出点血求他帮忙,看来的确是遇到了难事。
朱秀倒也没一口应承下来,站直身子笑道:“周叔先说说什么事吧!”
周进财嘴里发干,扯了扯脖领,朝院里瞄了一眼,干笑道:“你娘她出门了吧?且容我进院喝口水,刚从水口村赶来,这嗓子眼都快冒烟了!”
朱秀笑了笑,转身进了院,“进来吧!”
周进财定是在外面晃荡了好一会,等方翠兰出门后才敢跑来敲门。
从水缸里舀了碗清水给他,周进财咕嘟一口气喝完,这才抹着胸口顺口气。
“自那日陶家一别之后,周某才知小郎君才学过人,将来继承朱举人的衣钵,定是不在话下......”
朱秀满脸带笑地听着他一通彩虹屁,这种市侩的家伙办事风格就是这样,有求于人的时候,甭管有用没用,先上来就是一顿夸。
周进财稍稍驮着腰,略带讨好似地赔笑,“周某也知小郎君算学了得,故而想请小郎君大驾光临在下那小作坊,帮忙...清算一下账簿!”
“请我帮忙算账?”朱秀眼珠一转,“周叔难道没有请账房先生?”
周进财苦笑道:“就我那小作坊,忙时撑死不超过二十个人,平时也就十一二个雇工,哪里请得起账房,记账对账我自己辛苦一点倒也应付得来。只是这次,钱货对不上,亏了不少,得往前盘算半年内的进出项,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这才来请小郎君受累帮忙!”
“噢...原来是这样!”朱秀点点头,“周叔别怪我多嘴再问一句,陶昌陶盛都是有学问的人,又是周叔的侄儿,怎地不去请他们帮忙?”
周进财脸上愁苦之色愈浓,踌躇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道:“请他二人...未必会帮忙。再说这些亏空的钱...唉...总之此事还请朱小郎保密,莫要让陶家人知晓。周某在此拜谢了!”
周进财说着就深躬揖礼,朱秀忙将他扶起,知道他有难言之隐,不再追问,笑道:“周叔客气了。非是朱秀自夸,其他的学问不敢跟陶氏兄弟相比,但这算学嘛...嘿嘿,陶昌陶盛加一块,也未必及得上我。周叔,走吧,这忙我帮了!”
周进财顿时大喜,连连道谢,一再拍胸脯保证,等事情办妥,刚才答应的酬谢定会分文不少奉上。
朱秀留了张字条贴堂屋立柱上,关好院门,正要跟周进财坐上他那辆破旧的驴车,不远处田埂上,传来一声清脆地叫喊声“朱秀!你要去哪?”
扭头一看,正是小黑妞王竹,朱秀笑着招招手:“王竹妹妹,你咋来了?”
王竹一路跑来,微黑的脸蛋有些透红,嫌弃似地瞥了眼周进财,没有靠近,脆声道:“今天我家吃肉,爹让我来叫你!”
朱秀笑道:“多谢了,王竹妹妹回去告诉王叔一声,今日我就不去了,还有点事要办。改日再去登门拜谢王叔。”
朱秀朝她晃晃手,“你回去吧!拜拜~”便上了驴车,周进财吆喝着一抽鞭子,那老驴叫唤一声,拉着车朝西边村口驶去。
王竹一呆,小黑圆脸蛋上有些迷惑,下意识地晃手嘟囔一句:“拜拜...是在跟我道别吗?”
望着远去的驴车,王竹小脚一跺有些不忿地恼道:“这个书呆子,怎么跟陶家人混在一起了?哼~请你吃肉都不去,饿死你算了!”
抱怨了一阵,小姑娘闷闷不乐地一路踢着石子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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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了一半路,朱秀就觉得屁股都被硌得又疼又麻,那个薄薄的小垫子根本抵挡不了这破驴车的颠簸,从车轴到车轱辘再到车厢都在发出“嘎吱嘎吱”地噪音,那单薄的车厢板,剧烈摇晃间露出指头宽的缝隙,朱秀真怕半道上散了架。
“朱小郎受累!受累!”见朱秀脸色泛白地一脸惊恐样,周进财歉然地作揖。
“我说周叔,你好歹也是本村第一商户,这座驾怎地不好好拾掇拾掇?你看那葛老爷坐的马车,又宽敞又结实,多气派!”
周进财苦着脸叹道:“小郎君可别取笑周某了,周某哪敢跟葛老相提并论?人家葛老爷光是一个月养马的钱,恐怕都比我的进项多!”
“还不知周叔是做何生意的?”
周进财道:“小本买卖,收拢这水口乡和邻近几个乡所产的麻皮,浸煮捶打后制取成麻纱,然后再卖给商贩,有时本州的大织户会统一收购,有时也会有河南江淮一带的织户前来收购。”
朱秀闻言点头,原来是做麻纺行业的,只是这生意比较低端,处于整个麻纺行业的最上游,粗加工阶段。
房州是产麻大州,每年的调赋也是以麻和布为主,周进财因地制宜做麻纺粗加工的生意,倒也不错。
作为本乡中心和市集所在地,水口村自是要比陶朱村热闹太多,水口乡六个村子都集中在这赶集。
这一世的朱秀还是头次来水口村,伸着脑袋四处张望,眼里充满了新奇,沿街都有乡亲摆摊,卖点自家用不着的东西,钱币和布匹都是常见的货币,也有不少直接论价以物易物。
要不是周进财催得急,朱秀还真想下车逛逛这乡街。
小作坊开在水口村南边,靠近霍河,方便取水,一间占地宽敞的大土院,两间土石房,落在朱秀眼里,的确是简陋无比,可就这条件,已经是目前陶家仅次于田租的一大重要收入来源,也是陶朱村村民人人羡慕的好营生、大产业。
现在还未到大规模收麻的时节,作坊里不到十个雇工,将一捆捆去年还未来得及处理,存在地窖里的老麻杆搬出来,用一口口扁圆较浅的大铁锅,加水和草木灰煮沸,等到将麻皮煮的从麻杆上剥离,再取出用木锤轻轻敲打,便可以得到较为分散的麻纱。
朱秀绕着作坊看了一圈,仔细观看了几名雇工的工艺,又跑到一个晾晒麻纱的木架子旁,捧起那些粗糙的脱胶以后的麻质纤维,出神地看了好一会,脑子里仿佛有一道灵光闪过!
“朱小郎?朱小郎?”
周进财没想到朱秀会对制作麻纱感兴趣,唤了几声,又笑道:“这些都是陈年麻杆剥落的,质地粗糙,产量也低,价钱也最差,只能织成粗布。小郎君,咱们还是屋里坐吧,那些账簿...还有厚厚几大本~~”
朱秀回过神来,强捺心中激动,深深吸了几口气,又环视了一圈这处简单的麻纱加工作坊,目光热切满脸神秘地朝周进财道:“周叔,咱们先算账,等账簿算清楚了,小侄想跟你谈谈生意上的事!”
周进财讶然失笑,这朱小郎卖什么关子,他哪懂什么生意上的事?
不过见朱秀神情认真,周进财含糊地点头道:“唔...还是先请朱小郎帮忙算账吧!请~”
周进财打开一间挂着门锁的小屋,灰扑扑的有些呛人,角落里有几口大木箱,还有一张窄窄的床,桌上堆满了往年账册,这便是周进财平时看账管账的地方,等到忙时或者存放的钱帛多时,他还要睡在这看守家当。
需要清点的账册已被周进财整理好,朱秀翻开一看,顿时只觉眼前一片黑乌乌,稍微看一会就头昏脑涨。
繁体数字朱秀倒还看得惯,只是这粗糙低级的记账水平,钱货进出混杂无序,东一笔西一笔,关键是字还写的奇丑无比。
周进财被朱秀嫌弃鄙夷的眼神瞧得满面赧然,讪讪地小声道:“还请朱小郎受累,盘查盘查,看看这亏空之处究竟出在何时!”
朱秀瞥了眼周进财双手奉上的,一个类似算盘一样的小器材,轻哼一声,不动声色地淡淡道:“无需此物!我自有算法!”
周进财眨眨眼,心中嘀咕如此大的数字,不用筹算珠盘怎能算得清楚?
不过见朱秀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周进财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在一旁研磨递纸。
他哪里知道,不是朱秀不想用工具,只是这年头的珠算盘和后世还有很大不同,运算方法也大相径庭,朱秀前世学的那点算盘运用法则,大多还给了老师不说,放在这古老的器材上也根本用不上。
朱秀提笔蘸墨,先在纸上写下几项账目,然后再分门别类进行统计。
“朱小郎写的一手好字呀!”周进财眼前一亮,发自诚心地称赞道。
朱秀嘴角一翘没有说话,这可是他曾经苦练过几年的黄庭坚小行书,再搭配一手柳体楷书,已是被他当成了这一世读书人身份的门面活。
朱秀不忙着计算,先用阿拉伯数字进行统计,等一本账册统计完后,再分项进行计算。
周进财在一旁瞪大眼睛的看着,越看越迷糊,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完全看不懂。
越是疑惑,就越是心焦,周进财抓耳挠腮想要开口请教,见朱秀神情投入又不敢打扰。
足足耗费了两个时辰,朱秀才将那一摞账册整理完毕,废掉的纸张都有厚厚一叠。
揉揉眼睛,喝了口水,朱秀瞥了眼巴巴望着的周进财,清清嗓道:“查清楚了,总共遗缺四笔款项,第一笔在去年十月,房陵县陈姓麻商付货款五十六贯,账面所记是这个数,但当月结余时却少了二十五贯。第二笔在腊月,永清县吴姓商人付货款四十八贯,当月结余少了二十贯。第三笔和第四笔分别在今年正月和本月初,账面所记比实收少了总共四十二贯。拢共亏空八十七贯!”
朱秀暗暗咋舌,这笔钱对于乡下百姓可是一笔巨款,对于陶家这样的乡地主也算数目不小,不过半年时间,这小作坊就亏了这么多!
不过也从侧面印证了,这处小作坊在周进财的打理下,的确算是生意兴隆。
以这厮的精明,做生意的确是一把好手,朱秀打量着周进财,心中的想法又多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