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大队人马抵达了盐场小盐湖,探马突然回报前方发现大量人马,恐有几万人。
赵德昭如临大敌,立时下令部队停止前进,并派出了一支骑兵前去侦查。
赵文扬在马车中迷瞪,被这厮吓了一跳,难倒真有劫道的?
骑兵很快回报,说前方乌压压的全是流民,都是看了招工启事来的,到底有多少人无法统计,反正一眼望不到头。
等到了近前,赵文扬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眼前的景象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这才是真正的流民,一个个衣衫褴褛,碰头垢面,甚至有的人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是胡乱围了些稻草遮挡。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饿的哇哇大哭,妇人从身后背的竹篓中拿出一把野草,递给了孩子,那孩子拼命哭着摇头:“我不要再吃草了,我要吃馍馍。”
妇人的眼神空洞而麻木,呆呆地看着孩子,恍若未闻。
这一幕看得赵文扬目瞪口呆,当他看到其他几个小孩子时,只觉心被猛地攥住了,触目惊心!
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浑身没有一件衣服,涨得跟气球似的的小肚皮是青绿色的,甚至隐约能看清里面的肠子……这是长期吃野草导致的消化不良!
赵德昭喃喃道:“兄弟,人又不是兔子,怎能吃草?”
他们在扬州城招工的时候,只是觉得流民可怜,可还称不上凄惨,实是因为扬州城乃淮南东路的首府,也是整个淮南地区最为富庶的城镇,即便遭了灾,大抵一口吃食还是能够保证的。
赵文扬愣在原地,关于大灾,史书上往往只有寥寥数笔的记载,但亲眼目睹后,他才知道真相的惨烈,易子相食不是耸人听闻……灾情远比想象的更加严重。
乌压压的人群突然有些骚动,有人喊道:“朱家来人了。”
这一喊,不少人拉起孩子使劲朝人群里挤去,还有人在抢着喊道:“我卖、我卖!”
又有人哀求道:“一个黄花大闺女才换十个馍馍?再给两个吧,给两个吧!”
“你卖不卖?不卖拉倒!”
“我……卖!”
赵文扬和赵德昭对视一眼,脸上都是一片震惊。
“大哥,咱们过去看看。”
赵德昭这才反应过来,提着大刀就冲了上去,后面十几名护卫忙紧跟在身后。
“让开!”
“让开!”
人群被护卫撕开一道口子,赵文扬和赵德昭并肩走了进来。
只见场地中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正在“验货”,他的左右还有四五名家丁,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小布袋。
所谓的货物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瘦瘦弱弱的,纯真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她双脚紧紧并在一起,两只手臂紧贴在身体两侧,就如一截木桩杵在那,单薄的身躯因为紧张而簌簌发抖。
她身上的衣服明显有些大了,看起来像是大人的,裤腿和袖子都挽着,裤子上破了几个大洞,露出了些许肌肤。
老者拨开小丫头乱糟糟的头发,仔细看了看她的面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大手顺着脸蛋一路捏了下去。
小丫头吓得脸色惨白,小牙齿死死咬着嘴唇,浑身如筛糠,她求助地望着前面的一个中年汉子,那是他的父亲,那个用女儿换了十个馍馍的亲生父亲!
中年汉子低着头不说话,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抱着一个馍馍,啃得起劲。
老者干枯的大手捏到了小丫头的锁骨,还要继续往下之时,小丫头终于忍不住哇得哭了出来,哭声中是绝望的恐惧。
旁边几个家丁顿时哄笑起来,肆无忌惮地说着腌臜下流的话。
“郑管家,要不您老歇歇,我来帮您验验?”
“这好事不能你一人独吞了啊。”
“就是,就是,让兄弟们也过过瘾!”
那被称作郑管家的老者不理会他们,眼神中闪过一丝兴奋,咕咚咽了口唾沫,大手就要顺着衣领伸进去……
“住手!”
赵文扬喊话的同时,赵德昭已经飞起一脚直接将郑管家踹了出去。
郑管家一个狗吃屎摔在满是泥泞的地上,脸朝下着地,抬起头来之时已经满是污泥。
一个家丁立刻怒气冲冲地上前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打朱家人?”
老头被两个家丁扶了起来,气急败坏道:“老夫乃是朱钧清大儒家的管家,尔等为何无故殴打老夫?”
赵德昭怒了,麻痹,小爷身上这一身明晃晃的铠甲,难倒你没看见吗?还问我是谁!
见那家丁瞪眼质问自己,赵德昭想也不想,直接又是一脚踹了出去。
“哎呀!”
那家丁惨呼一声,向后跌倒,将身边的几的家丁也撞倒在地。
几人手里拿的布袋掉落在地,泛黄的馍馍骨碌碌滚了出来,流民们一哄而上,疯抢起来。
郑管家的话,引起了赵文扬的注意,朱钧清?
那个号称五代第一大儒的朱老夫子?
此人桃李满天下,尤其在江南一带的文人中,有很大的影响力。
后周时,世宗柴荣亲自接见他,与他谈经论典,称颂他为谦谦君子,有上古先贤大儒之风,也就从那时起,朱钧清有了大儒的称号。
为报柴荣的知遇之恩,在赵匡胤上台后,朱钧清利用自己在江南文坛的影响力,号召文人抵制赵匡胤,还专门写了文章抨击老赵忘恩负义,欺负柴氏孤儿寡母,令他在江南民间的形象大为受损。
以至于后来赵匡胤为安抚天下文人,专门开了恩科考试,江南的考生却寥寥无几,这种风气一直持续到太宗执政后,才渐渐有所改善。
可以说,朱钧清凭一己之力,让老赵在江南一带名声扫地,李重进的起兵反叛时,也是因为这,省了很多宣传工作。
赵匡胤很想宰了此人,可那样一来就更显得他刻薄寡恩,无容人之量了,所以即使被气得不行,却还要不断派人去安抚老朱,但没想到却更助长了此人的气焰。
你看他姓赵的自知理亏,不断派人来说和,想要堵住我朱钧清的嘴,我朱钧清虽是一介文人,却也是傲骨铮铮,绝不向权贵低头!
所以赵匡胤一番操作下来,不仅没有笼络到朱钧清,反而被老家伙膈应地不行,还间接地帮助对方将名誉抬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
最后也只能听之任之,不去理会这个顽固的老头了。
所以,在赵德昭叫嚣着要将这几人剁了喂狗的时候,赵文扬忙拉住了他。
若是就这么与朱家结下梁子,正好给了朱钧清口实,你老子不扒了你的皮才怪!
赵文扬道:“大哥,此中内情,兄弟稍后再说与你听,大事要紧,命人将他们驱逐了就是。”
赵德昭这才不情愿地指着郑管家道:“狗东西,今日要不是我兄弟在,非把你们一个个剁了喂狗不行!滚!”
郑管家几人见这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绝对是个狠茬,也不敢再装比了,忙灰溜溜地走了。
赵文扬上前拉起那个小丫头,对方吓得脸上已经没了血色,瘦小的身躯一个劲地发抖。
此时那个黄脸汉子忙招手道:“丫头,过来!”
小丫头哆嗦着点了点头,就要迈步,却被赵文扬一把给拉住了。
赵文扬瞪着那黄脸汉子,怒道:“从你刚才将她卖出去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她的父亲了,她欠你的恩情也已经还了,以后她与你无任何瓜葛!”
赵德昭也帮腔道:“连自己的女儿都卖,简直是禽兽不如!”
黄脸汉子涨红着脸,梗着脖子道:“俺卖自己闺女,你管得着吗?”
“我让你知道我管不管得着!”
赵文扬大声道:“我就是招工的东家,你们有谁再敢卖儿鬻女的,休想来此做工!”
流民们一阵骚动,纷纷议论。
黄脸汉子一怔,冲下丫头吼道:“死丫头,你过不过来!”
小丫头吓得一个劲地哆嗦,下意识地又要挪步。
赵文扬冲她微微一笑,抚着她的头顶道:“在大哥哥这,没人能欺负你,每顿饭还有馍吃,你愿意跟着我,还是跟着他吗?”
小丫头仰头,紧张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大哥哥,颤抖的小身躯慢慢缓和了些。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答案。
良久,小丫头终于壮着胆子,怯怯道:“我,我……选大哥哥。”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就连一旁的赵德昭也松了口气。
赵文扬不再多说,拉着小丫头的手,径直离去。
黄脸汉子突然双手捂脸,蹲在地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