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聪把根据白衣造的娃娃,交给奶爸爸黄老头,头也不回,跟着青松来到前院祖父待客的地方,一眼看见身着深蓝色团花宫袍的大太监何副总管。他是理国皇上跟前儿的红人。侯聪一板一眼,拱手行礼,口称“内相安好”,不卑不亢,那身板儿笔直挺拔,映着冉冉升起的秋日,万分好看。何副总管放下手里的茶盏,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给这位14岁的武卫将军行礼,又望了望侯崇,说了句,“大公子既然来了,咱们先去了。”
这么说,被宣进宫的只有侯聪一个人。
他看向祖父,祖父深深回看了他一眼。就朝何副总管堆上笑,表示要亲自送到门口。
大家子的子弟,只用这一眼,就能明白个七八分。历朝历代,多少贵族世家,昨儿晚上还大摆宴席,第二天早上就有家人被宣进宫,进去的被砍,外面的被抓,呼啦啦,大厦倾。
侯家确实为当今倚重。但越是倚重,越是仿佛刀尖上起舞,“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这是吃这碗饭的人,打小儿就应该明白的道理。侯聪的父亲侯重,本就是独子,死了五六年了,留下侯聪这根独苗儿。侯崇虽然是当朝八大柱国将军之一,手底下还有十几个嫡系将军忠心耿耿,更是有封地有姻亲有兵权,但嫡亲的、唯一的宝贝孙子,只要被拘在宫里,他动都不敢动。不让孙子进宫也是不行的,那不是明显造反吗?
所以,就说“被宣入宫”这件事,只要皇上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就足够敲打人了。
侯聪在何副总管跟前儿,把俊美华丽的脑袋往旁边儿一瞥,咳嗽了几声。
“哟,大公子身上不好啊?”
“感冒好几天了,没事儿,过不了人,青松,传轿子。”侯聪一声令下,命令一层层传出去。等他和何大太监出了府门的时候,早有两顶大轿子等在那里。侯聪的身份,进宫需要骑马。可是看祖父的眼神,只有坐轿子,才能提前知道点儿消息,面圣的时候不至于措手不及。
何副总管道了句“沾光”,坐上了四乘大轿——他是骑马来的,因为侯家大公子要乘轿,不能让他一个老太监吹风,他就有了轿子坐。他的马,则由跟来当差的两个小徒弟牵着,跟在轿后。侯家的轿夫也都是训练有素,渐渐将两顶轿子的距离,拉开了20多丈。
秋深了,大桐城的御街两边,草势枯黄,一百丈一个石樽标记距离,都仓茫一层,霜凝洁白。
青松掀开轿帘进来,弯腰伺候在侯聪身边,轻轻张了口:“方才老夫人让我招待那俩小阉货吃早点混沌,我都打听了。”
一百五十多年前,天下只是一家的天下。平朝天子姓陈,坐拥东西南北、万方百姓。那年,各处报了祥瑞,什么听到龙叫啊,见到龙鳞啊,捡到龙角的、踩到龙尾的,不一而足。
天子没有草率庆祝,四方寻高人解读。有个叫水龙先生的术士经人引荐入宫,说出了耸人听闻的一句话:“所谓祥瑞,其实是恶兆。天下即将陷入兵火之中,然后一分为二。要想重新归为一统,必需等到某一天:龙吟处处月照花。”
天子虽然鼓励仗义执言,究竟是不想听这种话,水龙先生被捕入狱,不久后就掉了脑袋。没想到,他的预言却实现了:平朝的两个外戚造了反——天子舅家侯氏,太子舅家莫氏。两家推翻平朝,屠灭皇族,又相互征战,最后地分南北,建立理国、成国。
侯聪的祖先,跟着族兄起兵,虽在本朝以功臣而非皇族身份为将,但有今天的一切,都与当年的那一切互为因果。理国皇家,得国不算正,这些事,贵族家的子弟小时候是不让听的。所以侯聪一概不知,倒是青松,在街头巷尾胡打海摔,当故事听了来,记在心里,只是遵从黄老头的叮嘱,之前不敢对大公子说。
所谓“龙吟声起,天下归一”,就是那种“不可说不可说”的“好事”。
两个小太监早些时候,吃着掺了“卖娘香”的菜肉混沌,被青松套话。“卖娘香”是种西域传来的香料,少量用的时候让人疏散毛孔,放下戒备。对早就有防范的人没有作用,但对嫩一点的人极为有效。吃了之后觉得心情大好,问什么说什么,卖了娘亲还给数钱。药很贵,20多两银子一钱。而且了无痕迹,药效只延续一刻钟,过后谁都查不出来。
两个小太监自然是毫无知觉,将所知的一切告诉了青松:“有人跟皇上说,前几天中秋节,贵府上家宴,有个南方来的小姑娘,叫什么白衣的,和你们大公子打了一架,在座的诸位,都听到了龙吟声声,你家公子的佩剑是太子所赠,叫做斩月,那小姑娘用的是宇文兴将军的配剑,叫飞花。可不是应了预言嘛。”
“所以呢?”
“所以皇上自然要问问。”
青松向侯聪汇报完毕。侯聪像定海神针一样,一动不动,唯独听到“白衣”两个字的时候,眼睫毛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抖动翅膀,好似春末花朵离枝。
真好,主子稳住了。青松看了侯聪的表现,放下了心。他忽然觉得背后一紧,连忙掀开轿帘,正撞上了要来偷听的小太监。小太监其实也不是吃素的,笑脸盈盈,嘴巴齁甜,:“何爷爷让问问侯大公子,咳嗽可好些了?”
侯聪把尊贵的脸亲自露出来,给小太监看,并且微微点头,“无妨。”
“好嘞,好嘞!”小太监骑着马,跑去另一座轿子跟前汇报去了。
侯聪进了宫,规规矩矩、目不斜视,一路由何副总管亲自领到御书房,跪着行了礼,随着圣意,说了几句读书、习武乃至过节走亲戚的闲话。只听到皇上手里的书页彻底盖上了,声音中的威严强烈了几层。
“聪儿,听说中秋节晚上,你和宇文家的女孩子比武,听到龙吟了?”
“回皇上话,末将未曾听到。”
“哦,那个女孩子呢?来历有些不明?她的身份进不了宫,朕在想着让谁出宫去问问话。”
侯聪虽然低着头,但他知道,他的脸色映在御用的地板上,通过种种的反射转折,让皇上透过手边的镇纸,看得一清二楚。皇帝要查谁,本来就可以查谁,是没必要先通风报信的。皇上,还不是真的想查白衣。至少现在没有。
目前的情况很明显,根本没有什么“龙吟”,什么“对应预言”,是不知道谁,要利用这件不起眼的事儿,在皇帝面前拱火。因为白衣是成国来的,因为白衣的养父,是侯家的人。拉拉扯扯,总能给侯崇一家上点儿眼药,找上点儿麻烦。
所以皇上,自然要花费人力物力动真格的调查之前,试试侯家的态度。
侯聪的睫毛又颤动了一下,轻轻回答:“回皇上的话,白衣是属下的挂名奴。还求皇上开恩。”说着,侯聪咳嗽了起来,又连忙忍住。
“挂名奴”,是北方的一个习俗。因为孩子难养,有钱人家就想了些办法:每次公子小姐遇到点儿灾难病痛,就找一个或者多个孩子,将小姐公子的名讳、八字写好了,挂在那些孩子身上。邪魔外道、小鬼小妖来索命、来捣蛋,就像陷入了迷魂阵,不知道该找谁了。
如果是宇文家和侯家这种关系,让孩子给主子家的公子当挂名奴,就是莫大的荣耀。而如果侯聪最近身子骨不健壮,查问人家挂名奴,就相当于要人家的命。
皇上拿食指无目的地挪动着,擦了擦镇纸,说了一声:“罢了,你好好养着吧。”
侯聪得了好不收着,竟然磕头有声:“皇上,可是龙吟这种祥瑞,事关国体,既然有所传言,属下自告奋勇,一定查清楚,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上笑了笑,这次召见算是结束了。
青松捧着皇上新赐的米糕,一路小跑,跟在主子后面出了宫。何副总管听说侯府的五十匹缎子刚刚送来,脸上笑得更加真诚,送行的时候多走了几步,如今连同宫里的雕梁画栋一起退后在霜气里。
“大公子,你分明是护着宇文家的丫头啊?你不恨她吗?”
“恨,当然恨。我恨不得杀了她。但是她,只能由我来杀,绝不能被旁人利用来祸祸侯家。你懂吗?”
“咱们现在回家?”
“不。吩咐轿夫,去画屏巷,宇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