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
散朝之后,司马炎便叫刘喜带太子前来。
“儿臣拜见父皇。”
连皇后都是两年未去东宫,司马炎更是如此,如今见着自己这位曾经的痴呆儿子就立在堂下冲自己行礼,司马衷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起来吧,刘喜,看座。”
“喏!”
刘喜垂着脑袋抱来个垫子,伺候司马衷跪坐后,便小心的退出殿外,大殿只剩下这对君臣父子。
方才在大殿离得还远,此时司马衷才得以仔细端详自己这位父皇。
晋武帝司马炎说不上英俊,放在后世就是标准的邻家大叔,却因执掌社稷,举手投足自有威势。
“衷儿变化不小啊,若非这容貌做不了假,朕都以为你这具躯壳里,藏着旁人的魂魄嘞。”
皇帝这话一出,司马衷浑身一震,原本他还存着劝说皇帝给牵弘下令的心思,此时却一颗心直提到嗓子眼儿,可旋即皇帝便是苦笑,从案上随手拿起一卷竹简。
“此乃刘安所著之淮南鸿烈,其中记载了一段趣事,名叫塞翁失马,
讲的是有一老翁,家中之马失之胡地,众人前来劝慰,老翁却言孰知非福,结果不几日,那马又引胡人好马还家,众人贺之,老翁又言孰知非祸,不想几日之后,老翁之子坠马摔伤,
此书朕观之,本是甚为不屑,以为无稽之谈,谁知那日,衷儿你便落水险些丧命,当时朕便想起此书,却不知衷儿你这等大祸何褔之有,不想竟有了你今日在朝堂大出风头。”
司马衷翻翻白眼儿,心说你这当爹的也是醉了,儿子掉河里,先特么想起一本儿书。
“父皇,儿臣这是全赖祖宗护佑……”
司马炎伸手止住太子,继续道。
“说起祖宗,咱司马家得这社稷,可是殊为不易啊,我等后世子孙,真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观今日太子所为,实在是让朕大失所望!”
“你可知,今日.你评金城奏折之事,会有何等后果?”
司马衷摇摇头,皇帝脸色严厉起来。
“你今日所言,他日若是应验,便是凉州大乱之局,到时群臣会说太子诅咒应验,致使朝廷吃败,损将失地之时,又有谁会表你进谏之功?”
古人迷信可不是说说的,连行军打仗都会先占卜一下。
“若是你所言未应,又会有人说你不通军略不知进退,难堪储君之位,
你且说说,这等有百害而无一益之事,你为何要做?”
司马衷哑口无言,心中猛然闪过一丝念头:
莫非自己这位父皇,也料到了金城战局,会往自己所说之处发展?
“这是牵弘递上来的奏折,你且看看吧!”
司马衷接过奏折,翻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奏折大意就是北地胡攻打金城,臣牵弘决定率兵去救援,情况紧急,来不及奏明皇帝便行动,请皇帝恕罪云云。
这牵弘,竟是自己决定要去送死的!
真正让司马衷惊呆的是日期,这封奏折被送到皇帝手上的日期,和金城血书是同一天!
也就是说,皇帝是在知道牵弘已经率军救金城的情况下,还下旨令牵弘救金城!
为什么会这样?
“太子一定很好奇吧,你且想想,金城将士浴血奋战,朕若是发洛阳之兵,可来得及解这金城之围?”
司马炎长长叹了口气。
“若是朕不发援兵,金城将士将会如何看朕,天下百姓又会如何看朕,
若是朕不发援兵,便会失了金城将士百姓之心,失了天下万民之心啊!
胡夷区区围城打援之计,连你这半大痴儿都能看出,牵弘这厮竟然中计,当真该死!”
卧槽!
司马衷内心翻江倒海,他瞬间想明白了。
金城之围不得不救,但救也要先破了胡人围城打援的计策,这才是司马炎原本的战略。
可这时候,牵弘好死不死的冲上去了,奏折送到洛阳已经过了三天,根本无法阻止,为了收万民之心,明知必败,自己这位父皇也只能顺势而为!
让金城军民看到援军,看到希望,让天下人知道,皇帝不会舍弃金城百姓。
满朝文武不是傻子,皇帝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只有自己这个傻子不明白,还以穿越人先见历史而沾沾自喜!
甚至那金城郡守可能也明白牵弘必败,金城必失,这才舍近求远,血书皇帝,以这种方式自求一死,以报国恩!
古人之志,恐怖如斯!
“呵呵,朕当是老了!”
司马炎缓缓摇摇头,仿佛已从悲痛中走出来。
“今日,朕又想起那塞翁,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于殿上展露锋芒,虽没了痴呆之名,却孰知非祸,朕便将这卷塞翁失马送与衷儿,再赐衷儿四字,你且看看吧。”
接过竹简,司马衷翻开一看,只见故事末尾,司马炎工整的写道:
凡事多痴!
“朕就思量,这痴呆亦有痴呆的好处,痴呆了,你的对手才会因小觑于你而露出破绽,痴呆了,世人才会因你痴呆而包你容你,痴呆了,才能安全,才能活得久远,尤其是太子痴呆,真是大妙特妙,
所以这四个字,乃是朕之密旨,即日起,太子你当,奉旨成痴!”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持着这卷山重的竹简,司马衷竟是泪目,皇帝笑笑,毫不在意道。
“那杨济,允文允武,只是性格执拗,张华家境贫寒,却是才华超人,此二人皆是良才,只是稍欠磨砺,
今日朕将此二人交予你手,之前他们于你有颇多误解,你切不可记恨,当以心腹待之,他日必成你之臂膀。”
“儿臣遵旨!”
“好了,下去吧,朕乏了……”
甘露殿外。
刘喜紧跟着司马衷步子,脸上都快笑开花儿了。
“嘿嘿,殿下真是英明神武,大展神威,像张华那等小人,这回在殿下宫中做事,想来必会度日如年,奴才对殿下之敬仰,真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啊……”
司马衷心事重重,闻言苦笑道。
“怎么,刘公公也觉得那牵弘当败?”
“呃!”
刘喜嘴角抽了抽。
咱家虽是阉人,却也是汉人,怎可能盼着自家将军吃败。
司马衷攥着那卷塞翁失马,忽想起皇帝给他那四字“凡事多痴”,心中一动。
“对了刘公公,如今天色尚早,不知公公可否带本宫去趟御膳房?”
“嗯?不知殿下欲去那御膳房何事?
莫非是腹中饥饿呼?”
虽说太子还在禁足期间,可回宫途中感觉肚饿,去御膳房吃些饭食,想来也不是甚大事。
“那倒没有,本宫只是想去找找,有没有放久了,发酸的菽豆,本宫就喜欢闻那股子臭味儿,想拿来熏熏衣服。”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