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学校之后,原本是三周的金工实习,已经只剩最后一周,东北的雪,下了很久,在树上,已经能看见雾凇,白花花的世界。
实习地点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厂房,那是已经被废弃的厂房,据说年代久远——还是当年日本人在东北地区遗留下的厂房,所以很多设备也严重老化,不能再用,我们也只能参观,并不能通电操作。
这片厂房在建校时候,便划归学校,做学校学生实习之用,自当,这么些年来,又进了些新的设备,比如数控车床之类。
厂房顶上是蓝色的彩钢覆盖,这一片,也就显得格外显眼,如果是住在比较高的楼层,是可以清晰的看见其布局。
我穿着厚厚羽绒服,在外面套上专门实习用的作训服,胖胖的,活像是愤怒的小鸟那副模样,踏着脚下厚厚的雪,发出嘎嘎声音,有很多同学掏出手机对着不远处的雾凇拍照,我只是瞥了一眼,没有心思,心里想着余沉沉,,我已经发了好几条消息给她,无一得到回复,这令我忧心忡忡,辗转难忘。
“走岔了!这边儿!”张琳在一旁叫住我,原是前面有岔路口。
进入大门,一块空阔的坝子,白雪皑皑,对面的山坡上,屹立着一座灯塔,也是白色的,高高在上,其上环布着灯,明显一看,就知道,这都还在用……
我嘴里面嘟哝着:“看!那是一座坟墓么?不!那是一座灯塔!因为我亲爱的朱丽叶躺在这里,她的优雅的容貌……让这冰冷的坟墓变成了一座温暖的华堂……”我看过莎士比亚,并且,对这一段有着很深的印象。
“挺有才华的嘛!”
我不说话,因为,没有人了解我的心里到底想着什么,这份深沉之浓烈,外人,我怕是理解不了的。
由指导老师带队,老师向将各种操作流程做一遍,然后,便是我们学生亲自动手,钳工和焊工都是比较简单的,只是稍微费力一些,操作简单,按照步骤一步一步的来,首先做完的人便坐在各处玩起了游戏。
我因为走神,把做的那个小锤子一个角磨得过分了些,看起来丑了许多,也还算是勉强合格。
这都无关紧要。
我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冷气袭人,一张嘴,就是一股子白烟冒出来,鼻尖首先被冻得通红,我才注意到,在那个坝子的中央,摆着一个大雕像,雪落在上面,可大致的轮廓还是看得清的,那是一尊女神像,很有艺术气息的雕像,她的眼睛俯瞰着地上,双臂夹着飘带,较之那么宽广的地带,这尊女神像大有要起飞的气势。
我其实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厂房里面,摆着这么一尊女神像,多么的不协调,女神像周围是小圆台,是种着一些花草的,可现在,被雪盖住,看不到。
后来下去细看,那是某个企业捐赠的,我想,该是,没有别的地方适合放置了,只好放在这儿罢了。
也是,我们学校,是正儿八经的工科学校,没有设多少人文学科,就更别提什么艺术之类的专业,这么一尊艺术气息十足的女神像摆在哪儿都是不够恰当的。
它是一尊被放错了位置的雕像。我这样觉得,并且,我也是一个被放错了位置的人,在这一点上,似乎我跟这尊雕像是异曲同工。
她张着手,像一位母亲在抚摸着她亲爱的孩子——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雕像这般模样的母亲,想必定是和蔼可亲至极。我看的一愣一愣,我敢说,我上课的注意力都没有这么集中过,“这是无聊到了何种地步了?”张琳拍着我的肩膀,“那女的胸好大。”
“在哪儿呢?”他一说,我就转身四处张望,假作他说的是具体的某一个真人,我还是知道他说的就是那个雕像,之所以假装慌乱,完全是迎合他恶作剧的成就感,还有就是显示出单纯的无聊。
这,都是为了藏住心思,免得被别人洞察,尤其是关于余沉沉的那一部分。哪怕是有人玩笑似的说,“在想哪一个女孩儿?”那好像就是触动了最深处的怀想。
其实不可能有人洞察。
张琳指着那座女神像,“哦哦,那是石头做的。”
“就是硬度够大嘛!”他讲着这样下流的玩笑,自以为我会附和他,可是并没有。
到了晚上,天一下子黑了下来,北方的夜空就是这样突然骤至,令人猝不及防,学生完成一天的实习任务,陆陆续续往外走,从厂房的大门口踏雪出去,有的往食堂去,有的则是回宿舍,我如同丢了魂的人一路往前走,并不辨别什么方向。
“原来她这么高。没想到。”我站在雪地里,看着那尊高大的雕像,她在我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这么高大过。
漫无边际的场地上,这尊雕像遗世独立。
天上的雪花落在她的肩上,我不明白,冰天雪地的时候,她怎的还会依然是这样莞尔一笑。
有冷风吹,雪从她的肩上滑落。
兜里的手机嘟嘟两声,依据我的期待,我立刻想到的是,余沉沉来的消息。
拿着手机,还没有打开屏幕的时候,心头便是一紧,生怕那不是,我倔强的地方就在这儿,若是满含期待,而事与愿违,那将会失望至极或者痛彻心扉,根本无法接受那样的结果。
还好,没有令我感到失望。
“你在干嘛呀?”对话窗口出现了,亦心这个昵称,我兴奋,一股子暖流从指尖滑进到心里面。
“今天实习,现在结束了。”
“嗯?什么实习呀?你不是才大二么,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实习了呢?”
“哦哦,就是金工实习。”
“嗯嗯,我晓得那个,据说到时候我们也会有,听大二的学长说很好玩。”
“嘿嘿嘿,是很好玩。”我全神贯注的盯着屏幕,“你呢?你在干什么呀?”
接着,她甩出一个白眼的表情,“没干什么,就是呆着。”
“你好点儿了么?”我很想问那个杨风是不是在陪着她,终归想着没有问。
“不想谈生病的事情。”我看着对话框,想说点儿什么,像是一股气在心里憋着,释放不了似的,于是我感觉我俩僵持住了。“你……你吃饭了么?”
“没,你吃了么?”我问。
“对对对,你应该这么问,也正是我要说的。”
很庆幸,我终于算是说对了话,就好像我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一样。
“今天妈妈特地给我带了红薯,就是自家种的,烤好的,我给你说,好甜好甜。”
“哈哈哈,看你这个样子,好似还没有吃够呀!”
又是一个白眼的表情,“难道在你的印象里面,我是猪么?”这一句话,我真的就接不住了。我想,也没有人能接得住的。
这是单纯的孤单寂寞,里面一丝爱都没有,我呢,应该就是鸡肋,我又不笨,意识到了的,可就是不愿意面对赤裸裸的事实。
这就为以后埋下了苦果。
“我要去吃饭了。”我这样对她回复。
我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全部明白,一般的情况下,我总是容易退一步——即是忍让或者勉强。像这种出于自主的结束方式,真是屈指可数。
所以,接下来,我就后悔,“我真应该再多说一会儿的,我们兴许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再更进一步的。”
可是,没有再重新打开对话框,这就是我的一种习惯,便是,过去的东西,就让它完全过去,即便是刚刚才发生的也不行,虽然这样的习惯并不能时时保持着。
我都低到尘埃里面去了,还要我干什么呢?换句话说,所有的都应该结束,在这人世间,再也不要有相遇,再也不要有瓜葛,哪怕一丝一毫也不行,再也不要一副低贱的模样,倒是提倡昂首挺胸,不卑不亢。
女神像高高在上,我在下面仰望,我的眼里面全部都是她,她的眼里装着全世界。试问我的努力有意义么?当然有,只有等到她低下头的时候。
手机揣进了兜里面,离开了那个广场,手都冻的麻了。
路灯亮了,许多学生走在路上,当然,有很多是情侣,他们拉着手,有说有笑,在这冰天雪地之下,人居然还可以过得这么幸福和痛快。
我想起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我需要爱,我是一个人呀……”
我平静的穿行在人堆中间,雪一直在往下落。
我在食堂打包了一份饭,是因为现在食堂实在是拥挤,压根儿就没有空余的座位,所以,只好打包。
等我回到寝室的时候,室友们都到齐了,看样子,他们也都是打包回来的,因为他们的桌子上还有的摆着还未丢掉的饭盒。
张琳的那一片位置更是烟熏火燎——他正在抽烟。
“哎呀,我忘记买烟了。”我一拍脑袋,真是不应该。等到吃完了饭了,我方才下楼,买了一盒紫云。
还未到寝室里,我便撕开烟盒包装,抽出一根塞进嘴里,小吸一口,接着吐了一大口,这就比之前的舒爽多些,也更加通畅一些,至少是没有呛到。
我坐在椅子上,发呆,中指和食指夹着烟屁股,时而的弹弹烟灰,痴痴的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一片墙,空白。
我低下眼眉,手机械式的抬起来,又将烟机械式的送进嘴里面,只有那么一刹那我没有注意到,在面前的墙壁上就出现一个身影。嗖的一下闪过去。
吓的我一怔,手一抖,更是将新的一截烟灰给抖掉了。
那尊雕像的脸又出现在那里,就像是那儿原本就挂着一幅画,话里面画着一副女神头像。
就像是科幻剧里面的景象,她的脸开始转动,即是扭曲,一下变成了余沉沉的那张脸。
要是搁以前,我是断然不敢相信这种事情的,至少是不科学的,直到这一次,我便相信,这种事情真的存在的。
她就在那儿,不消不退……是不是像仓央嘉措的诗?那时的我,就真的有这么的无奈,你爱,或不爱;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我不敢伸手,生怕一丁点举动就大乱了,我望着,她也开始有变化,笑容在她的脸上布满,栩栩如生。
眼睛里面,形成了一种类似于图像拼接的软件,将余沉沉立体化。有血有肉。
捏紧的拳头打在桌子板上,“我为什么要走这么远?为什么走得这么拖泥带水?大丈夫,不就应该爽快?”
“不!我应该回去。”可是,现实的状况是回不去的,怎么回?没有一点儿办法。
“你爱她么?”这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要思考的问题是,“她爱我么?哪怕是喜欢呢?”
我犹豫了,是因为我知道答案的。我一回想,便就知道这不是爱,不存在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知道,我,那是不甘心,或者是孤单寂寞。
我不小了,二十多岁了,到了应该爱与被爱的年纪。
我有一个表弟,他高中,便谈恋爱,家里的人都反对,说实话,我都羡慕他——我到这个年纪还没有女朋友,比他早恋的问题严重多了。
我想得到,就好似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寻找火源一样急切。
夜已经很深了,我不知道那个墙壁上的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值得怀疑,到底墙壁上被我虚构出来的画面是现实,还是我自己所处的地方是现实。
我经常会有这样的疑惑,只是存在意识里面,而不会表现出来。
一个潜藏的疯子在身体里面,有时候露露头,有时候在梦里面张牙舞爪。
半夜的时候,手机又振动起来,我惊醒,仿佛,我因为牵挂她,压根儿没有睡着。
“你能陪着我说说话么?”对话框弹出来。我翻转个身子,将手机屏幕亮度调暗——这就不是那么的刺眼。
“嗯嗯,可以。”
接着就是一个笑脸表情,在对话框中。
不愿意沉浸进去,明明知道某种结果在等待,就只在某一个时刻,可还是奋不顾身,无法拒绝,坦然接受。
我们还能聊些什么呢?我们不应该结束掉了么?
不,她始终没有这样说,我也没有这样说,那是杨风要求的。
我和她,中间怎的会被别人所干扰?还有戏,绝对还有戏。